第二部(第17/37页)

“我非常喜欢跟人在一起。”艾拉说。

多里戈想,我跟越多的人在一起,越感到我是独自一人。

14

现在,一天开始了,俘虏们还没醒来,大部分看守和工程师还没起床,连太阳都还要几小时才出来,中村大跨步、蹚着泥走着,呼吸着湿漉漉的夜晚的空气,噩梦消散,甲基苯丙胺像旋转内燃机的手动杠杆,使他的心智情感运作起来,他感到一种愉悦的期待。这一天,这营地,这世界属于他,由他来塑形。他找到幸田上校——跟福原说的一样,他在没人的食堂里,正坐在竹制板凳桌前吃罐装鱼。

上校体格魁梧,和澳大利亚人差不多的体型掩饰了他的脸,在中村眼中,这脸像鲨鱼鳍,正从鼻子两边塌下去,掉落开,激起的细纹在起皱的两颊延展开来。

幸田无心闲谈,直入主题,说交通问题一旦得到解决,他就要尽快离开。从一个斜挎在肩上潮乎乎的皮袋里,上校取出用打字机打的、一页纸的军令和几页技术图纸——很潮湿,中村读的时候,它们都贴着卷在手指上。这些军令之复杂程度不超过它们受中村欢迎的程度。

第一项军令是技术性的:虽然最主要的道面切割已经部分完成,但是铁路指挥小组改变了中村最初的计划。他们要求把切割面积增大三分之一,以解决下个环节建设中的坡度问题。增加的部分将有三千立方米岩石要切割下来,搬运走。

友川在给他们俩倒用发酵茶叶泡的茶,中村俯下身,把绑腿上的带子重新系上。要把丛林清除掉,他们没有足够的锯子或斧头。俘虏用锤子、凿子手工切割岩层。他连正儿八经的凿子都没得给俘虏用,当它们真变得很钝了,又没有足够的碳质碎屑供他们冶炼,把它们重新磨得锋利。中村坐直了。

“带压缩器的钻孔机会很有用。”他说。

幸田上校摸着在塌陷下去的脸颊。

“机械?”

他让这个词悬在空中,让中村自己在脑子里终结它,中村会认识到不会有机械,并接受这个事实,他会为请求发给机械而感到羞耻,他会觉得被嘲弄了。中村低下头。幸田又说话了。

“什么都没有多余的。这无法避免。”

中村知道,提机械是他失策了,然而,幸田好像很理解他,他很感激。他读第二项军令。铁路修造完成的期限从十二月提前到十月。中村被绝望压倒了。任务不可能完成了。

“我知道你能使它成为可能。”幸田上校说。

“现在不再是四月份。”中村说——总部批准最终计划是在四月份,他希望这句话会被理解成对这个时间的委婉指涉。“现在是八月份。”

幸田上校盯着中村的眼睛。

“我们会加倍努力。”被压服的中村终于说。

“我不能向你撒谎,”幸田上校说,“切割面积增加三分之一,我非常怀疑机械或工具会相应增加。也许会有更多苦力。但我也说不准。我们有二十五万苦力和六万俘虏在为这条铁路工作。我知道英国人和澳大利亚人很懒。我知道他们叫苦连天,说太累、太饿,不能工作。他们铲一小锹就歇一会儿,砸一锤子就暂停。他们抱怨像挨耳光这样不算事的事。如果日本士兵玩忽职守,他会挨揍。懦夫为什么不该被扇耳光?送到这儿来的缅甸和中国苦力不是不断逃跑,就是老在死去。值得庆幸的是泰米尔人回马来亚太远,没法逃,但现在他们到处死人——因为霍乱——甚至加上现在到这儿的几千人都还人手不够。我不知道。这全都无法避免。”

中村重新又读用打字机打的信。第三项军令是要从营里挑出来一百名俘虏——为了三亭关附近一个营的修建工作,三亭关在以北一百五十公里的缅甸边界上。

我省不出一百名俘虏,中村想。我需要再多一千名俘虏才能在给我的时限内完成路段,而不是失去更多。他抬眼看幸田上校。

“这一百名俘虏要步行到那儿去?”

“在季风雨季没别的办法。这也无法避免。”

中村知道,很多人会在途中死去。或许大部分人会死。但铁路要求必须如此,天皇下令铁路必须建成,要建成铁路就得用这种方式,这是已经决定了的。他能理解,从现实角度看——一个由梦想和噩梦组成的现实,每天他都不得不生活其中——要建成铁路,没有任何其他途径。尽管如此,他坚持己见。

“请理解我,”中村说,“我的问题很实际,没有工具,劳力每天在减少,我怎么建铁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