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15/18页)

“黑衣王子帮我拯救生命。”

雷克斯罗斯上校拿出一张大草图,上面标示了墓地位置和坟墓分布,不同军阶有不同分区。他骄傲地告诉多里戈·埃文斯,他为军官保留了一个特别有田园风的地点,可以俯瞰桂河。他指出这些人开始有死掉的,眼下处理尸体是当务之急。

“这推理无可置疑,”他说,“截至目前,已经花费了大量的气力。我非常希望你参与此事。”

一只猴子在附近竹林里尖叫。

“我这么做全是为了这些兵。”雷克斯罗斯上校说。

16

树木开始抽出新叶,叶子开始遮蔽天空,天空变得黑暗,黑暗越来越多地吞噬着世界。食物越来越少。季风来了,刚开始他们心存感激,这在他们领教雨水所警示的一切之前。

接着,“计程器”开始了。

“计程器”意味着不再有休息日,劳动定额涨了又涨,定期工时变得越来越长。“计程器”使已经很模糊的健康人和病人之间的区别变成了更模糊的病人和垂死者之间的区别,由于“计程器”,战俘越来越经常地被指派工作不只一班,而是两班,白天晚上都如此。

雨水如同倾盆而下的洪流,柚树和竹子向他们围拢,围得越来越紧,雷克斯罗斯上校得痢疾死了,跟其他死者一起埋在丛林里。多里戈·埃文斯承担了指挥权。向墨色天空伸展的巨大绿色力量把他们拽回乌黑的淤泥中,这时他宣布了将从军官薪俸中征取的用来为病人购买食物和药品的钱数。他劝说、诱哄、坚持军官必须出工,与此同时,无休止的绿色恐怖越来越沉重地压迫他们布满疥疮的身体和动摇的意志力,他们发热的头和患溃疡、肮脏的腿,他们总在拉屎的屁股。

这些士兵当面称多里戈·埃文斯“上校”,但在其他场合,他们叫他“大家伙”。面对这些士兵指望他现在来承担的一切,“大家伙”有时觉得自己太渺小。多里戈·埃文斯和“大家伙”有着相同的容貌、习惯和说话方式。但“大家伙”很高尚,多里戈不高尚,“大家伙”勇于自我牺牲,多里戈很自私。

他察觉自己正谨慎地摸索着扮演的这个角色,时间长了,身边的士兵越来越认可他扮演角色的真实性。好像他们在用自己的愿望创造他,好像那儿必须有“大家伙”,怀着这样迫切的需求,他们日渐增长的敬意、他们的窃窃私语、他们对他的看法都在不知不觉中诱使他表现得全然不是他自己。似乎不是他在用榜样的力量引领他们,而是他们通过个人崇拜在引领他。

现在有他的领导,他们一起蹒跚走过那些日子,累积起来像一声越来越尖厉、永不止息的尖叫,一声水淋淋的绿色尖叫,多里戈·埃文斯发现,奎宁引起的半聋和疟疾导致的恍惚把这尖叫反常地放大了,使一分钟像一辈子那么缓慢,有时他们连一个星期的苦楚和恐怖都想不起来。有关它的一切似乎都是为了等待某个永不到来的结局、某个为他和他们赋予它以完整意义的事件、某种把他们从这地狱中解放的情感净化。

然而,还有偶尔享用的鸭蛋,粘在一两个指头上的棕榈糖,一个笑话,被重复一遍又一遍,被充满爱意地修饰鉴赏,好像它是它承载延续的那种珍稀美好的东西本身。这些让幸存成为可能。仍然有希望。在不断变得松垮的军帽下,一直在瘦下去的俘虏依然自语诅咒——他们被横扫进一个非人间的世界,在那儿像蝼蚁似的活着,在那儿唯一要紧的是铁路。作为被分配的路段赤裸裸地宰制的奴隶,他们除了绳索、木棍、榔头、撬杠、草篮、锄头之外一无所有,用肩、背、腿、胳膊、手,他们开始为这条“线”清除丛林障碍,砸碎岩石,运走土块;为修建这条“线”,他们搬来枕木、铁轨。作为赤裸裸的奴隶,他们在这条“线”上挨饿、被殴打、被驱迫卖力干活,直到精疲力竭。作为赤裸裸的奴隶,他们开始为这条“线”死去。

没人能确切知道他自己是不是下一个,虚弱的不能确切地知道,强壮的也不能。死人数目开始持续增长。上星期三个,这星期八个,天知道今天会有几个。作医院用的棚屋不像医院,只有危重病人能躺在长长的、铺着用薄木条拼接的床板的地台上,躺在污秽和腐臭中,那儿眼下住满垂死的人。营里不再有健康人,只有病人、重病人和垂死的人。伽利波利·凡·凯斯勒觉得摸不着女人是惩罚的日子早过去了。连对女人的念想都早已消失了。现在他们唯一想着的是食物和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