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暮色

从沙滩上那个女人

涌出,覆盖晚潮

——小林一茶

1

在一九四〇年年末的酷热中,多里戈·埃文斯在阿德莱德的瓦拉达尔军营接受最后培训——跟第2/7伤亡人员中转站的其他人员一起,在出征前,至于去哪儿,谁也不知道。他得到许可能休假半天,实话说,什么也干不了。汤姆从悉尼发来电报,说他们的基思叔叔在阿德莱德城郊的海滩边经营酒店,他渴望见到多里戈,会悉心周到地照顾他。多里戈从没见过基思·马尔瓦尼。关于基思,他只知道他跟他们父亲最小的妹妹结了婚,几年前她在车祸中丧生。之后,基思再婚了,但通过给汤姆寄圣诞贺卡,他跟前妻的家人保持着联系,汤姆事先告诉他多里戈要在阿德莱德基地受训。多里戈本打算那天去造访他叔叔,但他原想借用的车坏了。因此,那天晚上,他去城里红十字会举办的舞会与同属第2/7伤亡人员中转站的几个医生会面。

那天是“墨尔本杯日”,比赛结束后,街上有一种有气无力的兴奋的气氛。为了打发舞会前的空闲时间,他在城里街道上漫步,转到兰德尔街附近一家旧书店。夜幕初降,店里在举行一场活动,杂志发布会或类似的什么,场面很正式。一个生着桀骜不驯的头发的信心十足的年轻人,松垮垮地系着大得出奇的领带,正拿着一本杂志大声念。

我们不知道任何疗救绝望的灵药

像醉酒的人,夜晚愤怒的企鹅,

在广场的鹅卵石上乱爬

在雾气笼罩的灯光下系一根鞋带。

多里戈·埃文斯完全听不懂这些句子。无论如何,他的趣味已经骨质化,成为一些先入之见——有些人在青少年时期神游于古希腊罗马典籍中遥远的异域世界,自此很少到其他地方旅行,这些先入之见就属于这样的人。在多数情况下,当代文学让他困惑,他更喜欢早于半世纪前的文学风格——就他而言,是维多利亚诗人和古希腊罗马作家。

一小群人把他挡住了,他没法浏览架上的图书,他向书店顶头的几节光秃秃的木制楼梯走去,那儿可浏览的机会好像大一些。二楼有两个靠里边、稍小的办公室没人用,一个很大的房间也没人,地上铺着随意锯的宽木板,一直铺到临街那边倾斜屋顶上凸出去的阁楼式窗户那儿。到处是供浏览的书:摇摇欲坠堆起的,放在箱子里的,房间长长的边墙排满书架,从地板直达天花板,架上塞满旧书,横七竖八,像军纪很差的非正规部队。

房里很热,但他感觉这儿远没有楼下的诗朗诵让人气闷。他随意抽取图书浏览着,但一直吸引他注意的是从阁楼式窗户滚涌而入、呈对角形的阳光通道。在他周围,尘粒升浮沉降,在腾挪的光形成的井道中闪烁颤抖。他发现几个放满古典作家作品旧版书的架子,开始心不在焉地浏览,希望找一本便宜版本的维吉尔的《埃涅阿斯纪》,他迄今只读过一个借来的本子。多里戈·埃文斯真想拥有的并不是这本伟大的古代史诗,而是他感觉这种书带来的氛围——既向外发散,又把他带向内心,带到另一个世界,那世界让他不再感到是独自一人。

这种直觉认知,这种精神共通的感觉,有时会淹没他。在这样的时刻,他有一种感觉,那就是宇宙间只有一本书,所有的书只是为进入这本最伟大的书——一个无穷无尽的美好世界,不是想象的,而是世界如其本来的那个世界,一本没开头也没结尾的书。

楼梯那边传来几声喊叫,随之出现一帮吵嚷的男人和两个女人,一个个头很大,红头发,戴一顶黑色贝雷帽。另一个个子小一些,浅金色头发,耳后簪一朵鲜艳的绛红色的花。每过一会儿,他们会放肆地大声齐唱,半是歌曲,半是谣吟——“来啦,老伙计劳里,来啦!”

男人们穿着五花八门的军服:澳大利亚皇家空军、澳大利亚皇家海军、澳大利亚帝国部队——他猜他们有点儿醉了,他们都在用这样或那样的方式想引起那个子小一些女人的注意。但她好像全没有兴趣。有些什么把她跟他们分开了;虽然他们尽力想接近她,但看不到有哪个穿军服的胳膊歇在她的胳膊上,看不到有哪条穿军服的腿蹭着她的腿。

多里戈·埃文斯一瞥之间就对周围一切洞悉无遗,她和他们让他觉得无聊。他们不过是她的装饰品,被显然永远不会属于他们的东西控制了,为此,他轻视他们。他讨厌她的魔力,把男人变得比流口水的狗强不了多少,结果他对她很反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