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11/18页)
在镇上,他们走过一辆烧得火红的法军坦克、翻得底朝天的运输车、炸烂的装甲车、布满弹孔的轿车,弹药堆、纸张、衣服、炮弹、步枪、手枪四散在街上。在乱象和瓦砾中,店铺在营业,交易在进行,人们在清理,像经历了一场自然灾害,休假的澳军四处转悠,购买收罗小纪念品。
他们在豺狼的尖吠中入睡,它们来村里以死人为食。
13
晨光乍现,多里戈·埃文斯起来发现土人伽迪纳在村子主街当中生了一堆火。在火堆前,他坐在一把富丽的、蒙着凸绣银鱼的蓝丝绸的扶手椅上,一条腿搭在扶手上晃悠,手里玩弄着一个压变形的法国香烟盒。在那椅上的海洋里,他黑皮肤、皮包骨的身体裹在肮脏的卡其布军服里,让多里戈想起一捆被冲上陌生海岸的棕色海藻。
土人伽迪纳的军用挎包看上去只有别人的一半大,但从里面冒出仿佛无尽的食品和香烟的供给——黑市上换的,收罗来的,或是偷来的——这些小奇迹给他挣得又一个外号“黑衣王子”。他正把一个葡萄牙沙丁鱼罐头扔给多里戈·埃文斯,维希法国军队开始用七〇五式加农炮、重机枪和一架单独执行低空扫射的飞机轰击村子。但每件事好像都发生在别处,他们喝着吉米·比奇洛找来的法国咖啡,闲聊着,等着指令或战争找上门来。
兔子亨德里克斯——一个短小结实的男人戴着一套不合称的假牙——正在一张大马士革明信片的背面给他为蜥蜴布朗库西的妻子梅西画的素描添上最后几笔,它将替代梅西的照片,照片四分五裂,蛛网似的细缝布满她的脸,显影液的遗留卷缩成数不清的微小秋叶,想知道她是谁,现在只能靠猜测。兔子亨德里克斯的铅笔画捕捉到跟照片上的梅西相同的身态和颈项,但眼睛周围有点儿像玛依·维斯迪希13,胸部更像玛依·维斯迪希,隐现着一条梅西从来无以自夸的乳沟,表情更直露,更具诱惑力,在暗示梅西极少干的事。
“跟我讲讲,”吉米·比奇洛说,“为什么我们用机枪扫射一批批为法国人打仗的非洲人?而这些非洲人也想干掉我们这些在中东为英国人打仗的澳大利亚人?”
这张画让蜥蜴布朗库西感觉不舒服,画看上去有作伪之嫌,好像一种奇怪的背叛。但因为其他人都认为他妻子看着棒极了,所以他把表送给兔子亨德里克斯做交换,宣布画上的姑娘就是属于他的女孩。兔子不要他的表,拿出素描本,开始画他们喝早餐咖啡的群像。
“他妈的连澳大利亚东边都不是。”杰克·彩虹说。他有一张隐士的脸和一根码头装卸工的舌头,他自己是养猪的农夫。“在北面,”他说。“怪不得我们弄不清下一个村子在哪儿。连我们自己在哪儿都不知道。是在他妈的最北边。”
“你一直都是一个共产主义分子,杰克,”土人伽迪纳说,“我给你十二比一,跟你赌吃早饭前我会死。没有比这还公道的。”
杰克·彩虹说他宁可当时当地用枪干掉他。
多里戈·埃文斯下十先令的注,二十对三,赌打完仗中士还活着。
“对极了,”吉米·比奇洛说,“我站在他一边。你是幸存者,土人。”
“你朝上扔两个硬币,14”土人伽迪纳说,一边从脚下袋子里变出一瓶干邑白兰地,把每人的咖啡杯添满。“你们赌结果,但事实是,如果两个硬币连着三次都是有人头的那面朝上落地,在统计学上说,两个硬币下次都是有人头那面朝上落地的几率还是相同的。所以,你再给两个人头下注。每次扔都是第一次。这想法不讨人喜欢吗?”
话音刚落,战争终于找上他们。多里戈·埃文斯站在扶手椅旁边,正倒咖啡,澳洲小龙虾布罗斯刚从战地厨房带着装早饭的热盒子回来,这时,他们听见一枚七〇七炮弹飞驰过来。土人伽迪纳从椅子上一跃而起,抓住多里戈·埃文斯的胳膊,把他拖向地面。爆炸的声光热像巨潮般穿透了他们。
等多里戈·埃文斯睁开眼睛,四处张望,有小银鱼的蓝色扶手椅不见了。在浓厚的尘雾中,一个阿拉伯小男孩站起来。他们对他大叫趴下,他没听,澳洲小龙虾布罗斯蹲下身,挥手叫他趴下,还不起作用,于是他向小男孩跑去。那一刻,又一枚炮弹落地。爆炸的威力把小男孩抛向他们——他喉咙被弹片割开了。在有人到他身边之前,他死了。
多里戈·埃文斯转身朝向土人伽迪纳——他还拽着自己。在他们身旁,兔子亨德里克斯正把沾满土的假牙塞回嘴里。澳洲小龙虾布罗斯荡然无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