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9/18页)
那天晚上放在床边的书是一个前来为日本战争罪行致歉的日本妇女代表团送的礼物。她们仪礼周到,带着摄像机。她们带来的礼物里,有一件很出奇:一本日本辞世诗的英译集,来自日本诗人临终写诗的传统。他把它放在枕头旁边的黑木床头桌上,小心放得与头齐平。他相信书有一种灵氛卫护他,他相信身边没有书他会死。没有女人,他欣然入睡。他从来没在身边没有书的情况下睡过。
10
白天早些时候翻看这本书,多里戈·埃文斯被一首诗吸引了。临终前,十八世纪俳句诗人紫水终于回应了让他写辞世诗的请求——他抓起毛笔,画下他的诗,然后等着死去。紫水受惊的门徒看到他在纸上画了一个圆。
紫水的诗回转过多里戈·埃文斯的潜意识,一个被收纳的空无,一个无终结的谜团,没有长度的宽度,宏伟的轮轴,永恒的回归:圆——“线”的对立面。
留在死人口中的银币,用来付给冥河摆渡人。
11
在到达“线”上之前,多里戈·埃文斯在一个位于爪哇高地的战俘营里待过,作为一名陆军上校,他成了负责一千名被俘士兵的二把手,这些战俘大多是澳大利亚人。他们消磨永不终止的时间,感觉着生命在运动项目、教育活动和音乐会中流逝,吟唱对家乡的记忆,开始他们润饰中东传说的毕生事业——黄昏时满载砂岩的骆驼队,罗马废墟和十字军城堡,切尔卡西亚雇佣兵穿着带银镶边的长大氅,戴着高高的黑色阿斯特拉罕羔羊皮帽,塞内加尔士兵——威武高大的男人,靴子挂在脖子上从他们面前走过。他们满怀伤情地回想大马士革的法国姑娘;在巴勒斯坦,卡车从阿拉伯人身边开过,他们从后车厢里大叫“犹太杂种!”,直到遇到耶路撒冷的阿拉伯年轻女工;卡车从犹太人身边开过,他们从后车厢里大叫“阿拉伯杂种!”,直到看见屯垦园区的犹太姑娘——穿着白衣衫、蓝短裤,把一袋袋橘子硬塞给他们。他们又为澳洲小龙虾布罗斯的故事发笑:头发像从针鼹那儿借来,花了二十四小时逛开罗妓院,回来后狠挠胯裆,得了澳洲小龙虾这个外号是因为他当时看着下体问:“这些中东人的澳洲小龙虾是什么?一定是从该死的吉卜赛人的马桶座上带下来的,是不?”
“可怜的老伙计澳洲小龙虾,”他们会说,“可怜、该死的杂种。”
很长时间没什么事发生。在被洒掉的阿拉克烧酒弄得黏糊糊的咖啡桌上,多里戈替朋友写情书,永生不死的矜夸渗出凡人的欲火,一成不变的开头是这样的:“我在炮火的照明下给你写信——”
接下来是叙利亚战役的岩石、干山羊粪球、干橄榄叶,背负沉重的行囊,滑溜着从塞内加尔人因时间因地点而肿胀的尸体旁经过,他们的想法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同时传来远方别处战斗和小冲突的枪声、爆破声、爆裂声。死人和死人的枪支弹药及行装像那地方的石头一样散布着——无所不在,无可逃避,他们没有躲着走,而是在死人肿胀的身形上踩踏而过——任何评论或思想都无法触及的身形。三个拉骡子的塞浦路斯人中有一个问多里戈·埃文斯,他们到底在被领往哪个方向。他完全不知道,但早在那时他就懂得必须说些什么使他们抱成团儿。
附近一头骡子叫了,他从眼角抹掉一个沙土结成的球,四下望望他们所在的高粱地,再转回头看两张地图:一张他的和一张拉骡人的,在重要细节上,两张地图没有任何共同处。终于,他看指南针确定了方位,结果跟两张地图都不吻合,但他做出过那么多决定,靠的是一种多数情况证明为正确的本能,如果没被证明为正确,他至少采取行动了——经验使他认识到行动往往更重要。他是澳大利亚帝国部队第2/7伤亡人员中转站的第二负责人,靠近前线,他们接到命令要在一个战术性撤退的混乱中转移战地医院——第二天,战术性撤退的混乱将变成战略性进军的混乱。
伤亡人员中转站的其余部分用卡车撤离到远离前线的后方,他和最重要的物资设备留下来等最后一辆卡车。来跟他会合的不是卡车,而是由二十头壮骡组成的骡队、三个塞浦路斯搬运工和几个新指令,凭靠这些,他要携带物资设备前进到新开辟前线上的一个村子——按照他们的地图,村子在二十英里以南;按照他的地图,村子在二十六英里以西。小个子、喋喋不休的男人,这些塞浦路斯人给盟军在叙利亚对抗维希法国军队的旅行马戏表演锦上添花,在一个规模大得多的战争中的小规模战争,没有人过后还记得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