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口福与欢乐指南(第7/9页)
四川人包括成都人窝里斗的脾性,使得他们有时把一场饭局当作一场斗争来看待。他们可以在饭桌上争相展示自己好勇斗狠和不示人以弱的功夫,吃饭不是去品尝美味,而是看自己出色的嘴劲以及幽默讥刺、随机应变的能力。一般说来,倘使自己的对手也因某事赴同一宴会,自己也不得不去的话,虽然我不知道外地人反应怎样,四川人肯定是不怕去赴这个宴会的,尤其是那些好勇斗狠的家伙,内心还充满着莫名和异样的兴奋。沙汀《淘金记》里的两个对手白酱丹和林幺长子便在“会餐”时,演出大吃大喝和冷嘲热讽的“对手戏”:
他忽然带着一种流氓腔的傻笑紧盯着白酱丹。
“怎么样,”对方含蓄地说,“有二分醉了吧?”
“还早!就是怕把你吃痛了!”
幺长子大笑着回答了。
“不过,不要担心!”他又做作地安慰白酱丹说,好像对方真的有点护痛,“还是我来请客好了!老实说,你的东西,他们说是吃不得的,吃了……”
“难道有毒?”白酱丹不大愉快地截断他。
“毒倒没有,——有点儿药,——他们说是烂药!”
幺长子慢慢说,说完,他又意味深长地笑起来。
如果按照北方人的性格,要么饭前就不来,要么来了可能在饭桌上就打起来了,还有第三种选择就是提前撤退。但四川人不,四川人比谁的嘴巴劲狡,看哪个点子多,斗谁的反应快,把饮酒作乐作为较量实力的手段。他们说的一大堆话,与吃实在毫无关联,但无一不是因吃而衍生出来的话题,这成为吃饭交际的附属物。这就是在社交活动中尽情地将嘴巴的两大功能——吃饭与说话使用够。因而林幺长子和白酱丹并不开心的聚会,却表演得很有戏剧感,在较嘴巴劲的当儿掀起一层一层的小高潮。他们既不会因两人有过节而不来,也不会在饭桌上打起来,更不会以一个“战败者”的姿态提前离开。他们只选择较嘴劲,虚张声势,互相比着要付账,以显示在实力比对方高出一头,但你以为他真心想去付账,那就大错特错了。更多的时候,关于抢着去付账的戏,到头来其实没有谁真要去付账。他们只不过在那里找嘴上的胜利与快乐罢了。
关于交际与勾兑,茶馆所显示出的成都人的个性,一点都不亚于在他们饭馆里夸张的表现,甚至因着茶馆悠闲,更能够展现他们从容不迫的功夫,其借题发挥的功夫更加游刃有余。沙汀说川人坐茶馆,是因为“他们要在那里讲生意,交换意见,探听各种各样的新闻”(《淘金记》),而且更为妙绝的是,一有人来,只要说了几句较投机的话,便要请其到茶馆共同扼杀时光,正如李劼人在《暴风雨前》里分析道:“客来,顶多说几句话,假使认为是朋友,就必要约你去吃茶。”如若不然,这就说明你不够朋友。李劼人曾总结出茶馆的三大功能:市场交易、集会评理、休息待客,如果包括娱乐打麻将的话,至今都仍是对成都的茶馆功能较为完整的概括,只是集会评理亦即“吃讲茶”的风气,随着文明程度的提高,法治的深入人心,已经相对较少。而学者李怡更是从巴蜀现代作家的创作里总结出茶馆对个人的其他功用:“比如人们完全可以在这里打趣他人(比如林幺长子之于芥茉公爷),宣泄苦恼(比如何人种之于白酱丹),赌博生财(比如在《巡官》的广游居),还可以刮脸挖耳修脚(比如彭胖),或者预防治疗疾病(比如季熨斗用茶叶治火巴眼),甚至‘打望’看女人(比如成都学生林同九建议:‘我们先去劝业场吃碗茶,可以看很多女人。’)”(《现代四川文学的巴蜀文化阐释》)可能除了防治疾病这一项,茶馆这诸多功能并没有随时间的推移而改变。可见坐茶馆已成为川人不可或缺的生活方式。沙汀说“没有茶馆便没有生活”(《祖父的故事》),真是一语道尽个中意味。
自然,如今的社会交际方式变化多样,可请人喝咖啡,饮洋酒,泡酒吧,跳劲舞,耍度假村,吃农家乐,泡温泉澡,洗桑拿浴,按摩捶背洗脚,甚至逮猫等方式层出不穷。但是像过去成都人人际交往的老三样——吸鸦片烟、坐茶馆、请人吃饭,除了吸鸦片烟,因其犯法而被列为惩治之列,改为搓麻将外,其他两样交际手段依然发挥着不可替代的巨大效用。《成都通览》曾载当时成都茶馆有454家(而1988年据《四川文化报》调查成都市区有茶馆263家),产茶区则有彭县、什邡、灌县、汶川等六十厅、州、县,而茶的品种则有红白茶、茶砖、香片、苦丁茶、苦田茶、毛茶及老鸦茶等十数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