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口福与欢乐指南(第8/9页)

人们在茶馆里无所不谈,并不表明成都人对喝茶的一些讲究不在意。比如喝茶就要喝盖碗茶。而盖碗茶要使其稳固不倾斜,水不容易漫出,就必须要有茶船子,使茶碗稳“坐”上面,而这茶船子据说是唐代西川节度使兼成都府尹崔宁有个小女儿饮茶时怕杯子烫手,将杯子置于盘上解决了烫手问题,但茶杯又容易倾翻,故用蜡将茶杯固定在盘上。因效果特佳,即命工匠以漆环代蜡,进献崔宁,崔宁名为茶托子,后经改进演变为今日之茶船子(事见《资暇集·茶托子》)。像这种把民间的任何一项发明,都集聚在某个显要的人身上的做法,是中国人的惯技,不管别人怎样认为,我是不大相信的。当然民众喜欢谁,完全可以将其比附在谁身上,作为一种纪念,这是他们的权利。

盖碗茶的三大好处,还是美食家车辐说得明白:“一、碗口敞大成漏斗形,敞大便于掺入开水,底小便于凝聚茶叶;二、茶盖可以滤动浮泛的茶叶、浓淡随心,盖上它可以保温;三、茶船子承受茶盖与茶碗,如载水行舟,也可平稳地托举,从茶桌上端起进嘴,茶船还在于避免烫手。”(《成都人吃茶》)

将饮茶的器具弄得如此安稳舒适,由不得不在茶馆里找话来说,使自己扼杀时光,找到更加称心的借口。成都人李璜曾说:“成都茶馆特别多,友好聚谈其中,辄历三小时不倦。我辈自幼生长其中,习俗移人,故好吃好谈,直到海外留学,此习尚难改革。”(《李劼人小传》),车辐在引述李璜这几句话后,他这个“老成都”下了一个结论:“四川人的摆‘龙门阵’,成都人的‘冲壳子’,于茶馆文化有关。”(《成都人吃茶》)这是颇中肯綮之论,端的是中的之言。如果你还不会吹壳子,说话不够机灵顺溜的话,那么在茶馆就有人“教你”,那就是茶馆的说书场。旧时成都除了在茶馆弹琴献艺外,还有北打金街全香居的评书茶馆、知音书场,科甲巷的林清楼茶铺等都是听书的好地方。因为古今中外,天文地理,民俗风情,人间世相,庞然大物,饾饤琐屑,皆可成为说书之材料,得生活之情趣,知人间冷暖,观世风变化。而好在茶馆听评书的人,听了评书后,又将其传出来分享给没去那里听评书的人,以至嘴皮子越练越活,最终培养了一批又一批能侃善谑的成都人,以至于嘴巴与文刺成了他们身份的象征。嘴巴狡,与人争执时绝对很少揎拳使腿,只是在嘴巴上便能较出双方的高下,是典型的要文斗不要武斗。文刺,使得成都人的言子功夫和好文学的风气,都甚于四川其他地方,只在笔头上去讽刺别人,绝不舞刀使棒,在体力与武力上去好勇斗狠,那样的话便会被视为“瓜娃”。

成都的勾兑功夫,自古及今,都非常有名。当然也受别人“勾兑”之大害,如开明王贪爱美女和能拉屎的金牛,便把自己的国家玩掉了。三国时的成都人张松,本来是益州牧刘璋所署别驾,虽然是一介幕僚,但貌丑而有才。所谓有才,最重要的就是指张松有辩才,而辩才便是多指口才,而口才便是嘴巴劲。他先是暗带西川地理图本,欲将西川州郡献与曹操,遭疑心甚重的曹操怠慢,便转而投刘备,使刘备轻松得到成都。张松的识时务,不侍庸主,我是很赞赏的。而他的辩才,虽然文献夸张甚多,而写实甚少,但想必不会很差,否则不会轻易说服刘备且打消诸葛亮的疑虑。

被郭沫若誉为中国的左拉、其作品系近代小说的《华阳国志》的作家李劼人对茶馆的“勾兑”功夫,自然是很知其神髓的:“假使你与人有了口角是非,必要分个曲直,争个面子,而又不喜欢打官司,或是作为打官司的初步,那你尽可邀约些人,自然韩信点兵,多多益善,——你的对方自然也一样的——相约到茶铺来。如其有一方势力大点,一方势力弱点,这理很好评,也很好解决,大家声势汹汹地吵一阵,由所谓中间人两面敷衍一阵,再把势弱的一方数说一阵,就算他的理输了。输了,也用不着赔礼道歉,只将两方几桌或十几桌的茶钱一并开销了事。”(《暴风雨前》)

这虽是前述吃讲茶的典型方式,但也是勾兑的一种普遍招数。成都人为了使自己的生活过得较为舒适,是非常讲究人际关系的勾兑与和谐的。就连旧时难得的“找牙祭”也要趁机勾兑灶神。而勾兑这一四川产的酒精用语,在更讲勾兑的今天,有着更为广阔的市场,有人曾把现代的勾兑用作公式表达出来,那便是金钱加美女加好话加龟儿子等于成功。现代评书艺人李伯清在历数各种勾兑后,终于得出:妈哟,全世界都在勾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