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城市从这里突围

为名不见经传的人修纪念碑比为名人修纪念碑要困难得多,而历史性的工程正是献给那些名不见经传的人们的。

——本雅明

我今天讲的生活的意义不在别处,人求不朽,不一定要历史学家记下了功劳,也不一定要哲学家记下一句话说他有不朽的言论。……不朽的岁月不过就在你一念之间转过来而已,做起来也并不难。

——许倬云

古迹流传与人文记忆

我们踏着先人的脚步而来,看他们的脚步或大或小,或明或暗;行进的路线或曲或直,或显或隐;运动的空间或广阔或逼仄,或通都或小邑;观察的方向或远眺或近观,或后视或前瞻。要之,他们既天然生存其间,又愤然反抗挣扎;既陶然于生活之恩赐,又惘然于路途之旷远。脚步杂沓,互相叠映,并不整齐,或者另辟它路,或者与他们先驱者的路途两相较量,取得各不相扰的发展。先人们将自己的行迹以某种神秘的方式,是留传下来,还是消失于天壤间,全赖后人的田野考古之功,或者依仗我们在纸上的搜寻和梳爬之力,甚至靠着一种神秘而偶然的发现。那就全看我们的福气如何。

对于成都的后人来说,还多少有一些这方面的福气,当然前提是我们要在一定的范围内排除“开国何茫然”的蚕丛及鱼凫,他们不像百年前的成都物事,仿佛生活中的空气都还与我们有关,那些温润的气味仿佛不经意还在唇齿间成为余绪芬芳。他们的遥远,弄得后人只有用传说来言说他们,但他们所留传下来或隐或现的遗迹,有的还在今天有些民族的生活周围里充当着重要的精神角色,譬如大石遗迹在羌族的白石崇拜中显现出来。古蜀人对石头的崇拜,并没有因为铁器、青铜器等更先进的工具的诞生而减弱。《古文苑》载扬雄《蜀都赋》章樵注引《先蜀记》说:“蚕丛始居岷山石室中。”《华阳国志·蜀志》里说:“有蜀侯蚕丛,其目纵,始称王。死,作石棺、石椁,国人从之,故俗以石棺椁为纵目人冢。”而到了开明王时代,更是形成大规模的习俗,“每王薨,辄立大石,长三丈,重千钧,为墓志,今石笋是也”,而且有次一个蜀王妃死后所修的陵墓,“盖地数亩,高七丈,上有石镜,今成都北角武担是也。……其亲埋作冢者,皆立方石以志其墓”(《华阳国志·蜀志》)。尤为可喜的是,这种大石文化的遗迹在今川西北岷江上游的汶川、理县、茂县等地得到了印证,数量庞大的石棺葬就是对上述文献最好的证明。

武担山是上古蜀地最为有名的一个遗迹,虽然现今连一抔土的遗存也没有了,但关于它的传说却是代不乏载。其上有“镜周三丈五尺”,名为石镜。而石笋在开明王墓上,长三丈,重千钧,因成都平原是少石地区,不可能有这样高大的石笋,明显是古蜀时从他处运来置于墓上,据史学家李思纯考证,石笋在元代以后便不见记载。由石笋而得名的石笋街,是现今老西门外的石笋街。而像这样的石笋,在四川各地及湖北部分地区均有所见——如陆游《入蜀记》中载白帝庙石笋,《蜀中广记·名胜记》里说忠州“巴台下江中,有石圆光如镜,旁有五石笋簇之”,居然还有五石笋簇拥着石镜的事——可以由想见古蜀强大时所拥有的地盘之广大。只是后来由于巴国等国力量的强盛,使得古蜀的地盘迅速缩减,只留下一些孤零零的石笋在那里证明着兴亡。而千百年来如杜甫、杜光庭所载之石笋及后来陆游所咏之石笋,据有人考证是并不相同的(见《成都城坊古迹考》)。但石笋系古蜀遗迹这一点是没有疑问的。这就说明开国何茫然之中,古蜀又有少许可以追寻的遗迹,让后人觉得他们的存在并非向壁虚造。

除了石棺石椁石笋石镜之外,成都地区关涉大石遗迹的还有很多地方,说明不管时间逝去多久,它们总是并不能完全消失于天壤间的,就像维苏威火山将庞贝城吞没一样,淹没了一千多年,上天还是忍不住在那些要穷尽地下宝藏的考古学家面前,将那些奇迹展现出来,以不辜负他们的辛勤劳作。比如天涯(牙)石、地角石,宋人朱秉器《漫记》中形容天涯石是高二丈,厚仅半尺,它把根埋在土中,你可以随便摇动它,但如果要想将其拔出来的话,那么“根不可穷”。而谈迁《枣林杂俎》中也曾记载,人们不能坐在天涯石上,否则脚要肿得不能走动,因此“至今人不敢践履”。自然像这些不可解的石头,人们在其身上附会一些神秘的东西,也不是不可以理解的。有人认为这与石笋一样,都是古蜀国墓石。

我不敢说古蜀国的人重死不重生,但对死,他们的确是很重视的,不然为什么从迢遥之地不计成本地将那些庞然大石运抵成都平原?而支矶石更是与张华《博物志》中所载张骞有关,因而杜甫据《博物志》而歌咏道:“乘槎断消息,无处觅张骞。”(《有感》)这就说明他对这个事情的渺茫之感是看得很清楚的。而道士杜光庭惯于造神话,他在《道教灵验记》里说有人想动支矶石,便“风雷震惊”,确属装神弄怪唬人。在我看来,曾经或者是古蜀墓石,但是由于其上所凿痕,被用于支垫发炮石矶,可能支矶石的被神化与此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