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口福与欢乐指南(第5/9页)

《华阳国志·蜀志》里说:“其辰值未,故尚滋味;德在少昊,故好辛香。”这就是说至少在晋代以前,四川包括成都早就有讲究滋味、喜食辛辣的习惯,其积习已久,实非短暂之功。李实的《蜀语》里与饮食有关的四川方言就有四十条之多,如“饱而强食曰”“渍藏肉菜曰醃”“不去滓酒曰醪糟”等至今仍在成都方言中使用。至于说“免红”“免青”“走红”“码味”“穿衣”“煸”“垫底”“花刀”“九斗碗”等都是与饮食有关的四川或成都方言。而来源于饮食习惯的谚语、俗语、歇后语就更多,显示出四川饮食文化与方言之间的内在关系。谚语俗语例举:“正做不做,豆腐放醋”形容该去做的不去做,不该做却去做了;“不图锅巴吃,哪个肯围倒锅边转”形容对某事物或某人有所图;“离了红萝卜不成席”比喻做某事离不开某人或某物。歇后语例举:“干胡豆下酒”——显牙巴劲;“吃包谷粑打嗐”——开黄腔;“八两花椒四两肉”——麻嘎嘎;“爆炒鹅卵石”——不进油盐;“老娘儿吃腊肉”——横起扯;“煮死了的鸭子”——嘴硬;“油汤里头撒花椒”——你烫我,我麻你;“油炸麻花儿”——干脆,等等。这说明四川包括成都的饮食对四川人的日常生活和行为,甚至包括潜意识里面的举动,以及对四川方言及文化都有深入的影响。

与吃饭喝酒一起,共同构筑成都人三大口腹之乐的还有饮茶。蜀人好茶之风,十分久远。顾炎武《日知录》里说:“自秦人取蜀,而后始有茗饮之事。”西汉王褒《僮约》里有“烹茶尽具,已而盖藏”和“牵犬贩鹅,武都买茶”的文句。陆羽在《茶经》中曾引傅咸《司隶教》“蜀妪作茶粥卖”,表明茶粥已然流行于巴蜀。茶馆一如辣子,成为四川人饮食生活中须臾不可离开的东西。坐茶铺完全是成都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成了沿袭久远的生活方式,没有茶馆便没有成都人的生活。

“吃讲茶”作为解决民间纠纷的方式,完全成为成都人在宗法社会里的准法律调解办法,其成本低廉,处理纠纷又较为便捷有效。纠纷当事双方共同请本地德高望重的人,在茶馆主持公道,进行调解,为在座不管认识与否的茶客奉茶一碗。以吃茶说理的方式,调解或处理纠纷。最后由办事公道的长辈评说是非曲直,作出判断。如果双方都有责任,就各付一半的茶钱,如果一方输了,便付全部的茶钱。故而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还有“一张桌子四只脚,说得脱来走得脱”的俗语。在四川的现代作家如李劼人、沙汀等人的笔下,都有极共生动的描绘。

但有一件关于吃茶的事情,肯定使外地人大惑不解,那就是在茶馆流行的“喊茶钱”。“喊茶钱”是四川茶馆里的一种特殊礼节,这种招呼有时是真给,真给反而是有所图或者是与喊茶者有特殊关系的人,有的仅仅是礼节性的表示。会观察社会世相的人,熟识茶馆习俗的人,就会敏锐地从一个人到茶馆所得到“喊茶钱”的声音高低、人数多寡、态度真假,来判断一个人在社会的地位权势、尊卑贵贱、关系亲疏的一种微妙尺度。

因为社会是互相联系的,有着千丝万缕的牵扯,而茶馆里又是一个社会的缩影,人们便会与茶馆结下多方的瓜葛。如“吃书茶”,就是四川包括成都地区将茶馆与说书场联合一起经营的情况,或者说书就是为了吸引茶客来吃茶的一种手段,茶客边喝边听说书等曲艺表演节目。而“吃和衷茶”便是因为四川多急流险滩,船工每次出行便要邀约一同行路的船工,以便互相帮助,于是大家便去茶馆“吃和衷茶”。而与吃茶的习俗有关的方言有诸如“茶母子”“吃加班茶”“翻云梯”“会茶钱”“谈茶”“幺师”“卖风”等等。而与茶有关的歇后语和谚语则有:“茶铺里头的龙门阵”——想到哪儿说到哪儿,“茶壶里头有汤圆”——倒不出来,“好看不过素打扮,好吃不过茶泡饭”,等等。

旧时成都的享受是抽鸦片、坐茶馆、吃川菜,现在只不过是将抽鸦片换成了搓麻将,社会虽在变化和进步之中,但在享受这一点上,成都人除了新潮时尚外,还是很钟情这三样事体的。而且很多人上茶馆并非有什么事要与人商量,或者进行信息交换、商业洽谈、人情勾兑,也不是家里面没有上好的叶与茶水,而是因为茶铺里的氛围吸引其久待里面而不厌,甚至在闹中求得闲逸,进入一种“忘我”的状态,这才是他最大的快乐与享受。换言之,茶客之意不在茶,“如其你无话可说,尽可做自己的事,无事可作,尽可抱着膝头去听隔座人谈论,较之无聊赖地呆坐家中,既可以消遣辰光,又可以听新闻,广见识,而所谓吃茶,只不过存名而已。”(李劼人《暴风雨前》)也就是,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去茶馆耗着,去扼杀时光,消费生命,享受悠闲,这种过程而不是结果,形式而不是内容,让茶客们陶醉迷恋,直至人生之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