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暗藏在帝国的边缘(第5/10页)

文化人之入川,主要是因为宦游。而宦游入蜀的文化人,没有几个是将官做得很得意的,倒是有一大堆失意的人。考虑到文人好夸张的毛病,我们只以两个可确知的宦游失意文人王勃和陆游来讨论这个问题。王勃早慧,17岁考中了幽素科,成为朝散郎,后从唐高宗第六子沛王李贤的王府修撰兼侍读,虽然只是文学侍臣,但作为皇子的随从人员,地位比较亲贵。王勃本可乘此青云直上,但公元669年,他20岁时却因一篇游戏文章惹出了祸事。唐代贵族子弟盛行斗鸡游戏,王勃因皇子们斗鸡写了一篇鸡檄文,给皇子们斗鸡助兴,以沛王鸡的名义声讨英王鸡。唐高宗得知后觉得王勃挑拨皇子之间的关系,盛怒之下,将其驱逐出沛王府。

王勃受了这种打击,没过多久,就带着无奈与委屈从长安入蜀,沿途用时一月,与王士性入蜀差不多。据考,王勃应率先至成都,因为当时卢照邻在任新都尉,因卢照邻的关系至梓州、九龙县、绵竹县等地拜访朋友。这次入蜀他留下了不少诗文,大抵占其诗文集《王子安集》的三分之一。其主调是委屈、愤懑、怀乡、隐逸等。其入蜀一年有余后,就以为别人募集银两的口吻写《为人与蜀城父老书》,有研究者认为他的募捐活动实在是为了自己,因为文中所写情况正与他的处境相合,文中说“下官薄游绵载,飘寓淹时”,其在成都为着经济的援助。入蜀两年后,王勃又写了一篇《为人与蜀城父老书》,文中说:“仆一违秦陇,再革炎凉,戒征轴而无因,指归途而有倦”,表明了久客思归的情绪,但无财力北还。都说明他在四川游宦生活是过得不好的。

王勃来蜀两年后,一次酬和邵令远和卢照邻的诗作时,写了一首《蜀中九日》,其中有两句:“人情已厌南中苦,鸿雁那从北地来”,可以想见他对南中(四川)的厌倦之情。而且他在四川所写的诗文中,除了咏怀之作、即兴之作外,便是应命之作,而应命之作中全是对道观佛寺的颂扬,及其主人的吹捧。但全身远祸、隐逸山林的想法也在他诗中时有显现,这对刚过二十岁的年轻诗人来说是个不同寻常的举动,也可看出古人在专制制度下,生存之艰难悲苦,即便像王勃这样的天才也不能幸免。王勃在蜀地的日子里,常常是“抚穷贱而惜光阴,怀功名而悲岁月”(《春思赋》),因此“万里念将归”(《山中》)。但在四川与朋友唱和、游山玩水对抚平其内心的创伤无疑是有作用的,这是王勃在蜀地三年的唯一收获。

与王勃相比,陆游在成都一带过着的也是让他很不得意的生活。陆游是宋代少有的一生都主张抗金恢复失地的诗人之一,可惜抗金不只是个抗不抗金的问题,还在于主和及主战两派此消彼长,他们的利益荣辱,身系其间,不可能高尚到尽以国家大事来行事,尽管主和派也强调他们的行止是为了国家。陆游的不幸在于在其有用的壮年,主和派长期主宰朝中政事,因此他只有十分短暂的时间在抗金前线南郑参与兵事。随着四川宣抚使王炎的离职,陆游的恢复中原之策,恢复失地之志,不被人用,不被人理解。即便是著名诗人范成大任四川安抚制置使(此为宣抚史罢后新设)时,陆游不被人理解的糟糕状况亦没有丝毫的改观,这使他对这位老友深感失望。四川安抚制置使的权力极大,是最高军事长官,制置成都、潼川、利、夔四道,北控秦陇,临制悍防,地位十分重要。如果范成大想实行陆游提倡的恢复中原的抗金策略,在其权限范围内是完全可以有所作为的。但范成大虽是诗人,毕竟久混官场,对主战与主和所带来的利害得失,有非常实在的世俗性评估和权衡。总而言之,他不愿意采纳陆游的意见而招致丢官的危险。

陆游是范成大的部下,任成都府路安抚司参议官兼四川制置使司参议官。但范成大不理睬他的抗金策略,反而频频地施武于西南边地的吐蕃等少数民族,建立毫无实用价值的、炫耀其筹边武功的筹边楼,以夸张自己的政绩。平日里范成大主要过着对名花,开夜宴,醇酒美人、音乐歌舞的奢靡日子,全然不管离成都并不算十分遥远的川陕一带的战事与边务。

跟随范成大过这种生活,让陆游颇不自在:“乐哉今从石湖公,大度不计聋丞聋。夜宴新亭海棠底,红云倒吸玻璃钟。琵琶弦繁腰鼓急,盘凤舞衫香雾湿。春醪凸盏烛光摇,素月中天花影立。”(《锦亭》)陆游对范成大招饮的铺张有着力之描写,但最要紧的是前两句。“聋丞”之典出自《汉书·黄霸传》:“许丞老,病聋,督邮白欲逐之。霸曰:‘许丞廉吏,虽老尚能拜起送迎,正颇重听,何伤?且善助之,勿失贤者意。’”陆游在表达对范成大的微讽和调侃,意思说我虽然是个聋子,但范成大还是要把我摆在那里作装饰品;或者说我本身就是个聋子,之所以没被开除,是因为范成大照顾我。石湖公范成大先生对我陆游真是太好了,因此“乐哉今从石湖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