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暗藏在帝国的边缘(第6/10页)

于是陆游不得已开始喝酒赏花,借以解闷消愁,开始爱上成都的山水风光,“剑南山水尽清晖,濯锦江边天下稀”(《成都书事二首》)。陆游转移苦闷的第一招便是去爱上在成都开得繁茂的海棠,香得醉人的梅花。对前者他说“成都海棠十万株,繁华盛丽天下无”(《成都行》),“碧鸡海棠天下绝,枝枝似染猩猩血。蜀姬艳妆肯让人,花前顿觉无颜色”(《海棠歌》),尽抒情夸张之能事,可见人称其为“海棠颠”,不全是不实之词。对于后者,陆游最著名的诗句奉献给了它,“当年走马锦城西,曾为梅花醉似泥。二十里中香不断,青羊宫到浣花溪。”(《梅花绝句》)其状摹挚爱梅的情态,在我看来,甚于千万首味同嚼蜡的梅花诗。

成都的风土人情、良辰美景以及诸多先贤的人文遗迹,都使陆游的愤懑之心有所化解,起了一定的移情及“麻醉”作用,“乐其风土,有终焉之志”,即便是东归后所作的诗也“多道蜀中遨游之盛”,以至于其故乡的人不怎么理解此点(《乡人或病予诗多道蜀中遨游之盛,适春日游镜湖,共请赋山阴风物,遂即杯酒间作四绝句,却当持以夸西州故人也》)。即使62岁做严州牧时,仍有归蜀之意,其《东斋偶书》一诗中有“不死扬州死剑南”一句,并自注说:“顾况诗云‘人生只合扬州死’,而予尝有归蜀之意。”有归蜀之意固然表明其对成都的眷念之情,但究竟只是他的怀旧情绪的“曾经有过”的归蜀之意,事实的结果是没能也不可能终老于蜀。蜀地毕竟是他壮年政治上失意的伤心地,一想起这些他就可能五内沸腾。

除了在观山玩水、醉酒花间外,陆游将其爱国不能的苦闷更多地倾诉给“穷年忧黎元”“致君尧舜上”的前辈诗人杜甫身上,因为现实生活中与自己见解相同的知音稀少,只好在遗留下的古迹里去寻找异代知音,而杜甫便是最好的人选。“我思杜陵叟,处处有遗踪”(《感旧六首》),“拾遗白发谁人怜,零落歌诗遍两川”(《夜登白帝城楼怀少陵先生》)。陆游悲杜甫一生坎坷,不被人理解,报国无门,也是自悲,悲两人遭遇的相似。其实按世俗的标准来看,杜甫的游食生活比陆游的闲官生涯要困难得多,其一生逃荒避难,为衣食奔波,行走于权贵之门,杜甫生存之艰难,更堪浩叹。

杜甫赴蜀是在战乱时保全身口,为全家活命找一条出路,“季冬携童稚,辛苦赴蜀门”(《木皮岭》)。彭州刺史高适描述当时的情状说:“关中比饥,士人流入蜀者道路相系”(《新唐书·高适传》),杜甫就是这“道路相系”者中的一位。因此注定他到成都的心态比王勃、陆游更悲惨。

他在赴成都的途中过五盘岭时就断定了“成都万事好,岂若归吾庐”。揆诸情理,能“归吾庐”自然是更好,何况成都绝非万事都好,那里自然有让他非常不顺心的事。他到成都时心情之复杂,可谓一言难尽:“翳翳桑榆日,照我征衣裳。我行山川异,忽在天一方。但逢新人民,未卜见故乡。大江东流去,游子日月长。曾城填华屋,季冬树木苍。喧然名都会,吹箫间笙簧。信美无与适,侧身望川梁。鸟雀夜各归,中原杳茫茫。初月出不高,众星尚争光。自古有羁旅,我何苦哀伤。”(《成都府》)成都的一切既使他感到新鲜,又使他感到身在异乡的孤寂与不便,他对自己不安定的生活虽然有足够的心理准备,“游子日月长”,但一想到没有归途的生活,禁不住内心一阵怆然。他深感成都的风物与其此前所见相异,也很繁华,但总觉得不是很适意。到后来,他发觉才到成都就产生这一通思想,好像心态上未免过于灰暗,于是结尾来了一句他少有的洒脱“自古有羁旅,我何苦哀伤”,其实正好表明他的“哀伤”浸入骨血,不易排解。尽管如此,他还是很快就在成都自己平常的生活中找到了些乐趣,写出许多脍炙人口的诗歌。杜甫前后两次在成都居住了近四年,写了二百六十多首诗,其中以田园、山水为题材的诗写了不下一百首,可以说成都的风土人情打动了他。

但即便如此,杜甫一直怀着“此身那老蜀,不死会归秦”(《奉送严公入朝十韵》)的心情来看待他在四川的奔波生活。其赴蜀原在于当时蜀地尚未动乱,并且有些朋友在那里可接济他。而现在这一切都消失了,蜀地既有吐蕃的连年骚扰,又有地方军人割据混战,朋友也逐渐稀少,“厌蜀交游冷”(《春日梓州登楼二首》)。加上长期漂泊,年老多病,思乡之情日渐加深,于是在公元763年春天听说战乱已平,即欣快地写下了他平生最快活的诗篇:“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闻官军收河南河北》),准备出蜀,但听到严武再次镇蜀,杜甫旋即再赴成都,但此次经历,只不过让其更加失望,加以严武突然病故于成都,因而他决计离开成都东行出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