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暗藏在帝国的边缘

除了诱惑之外,我什么都能抵抗。

——王尔德

朝廷治,则蜀不能乱;朝廷不治,则不惟蜀为不顺,其四方藩镇之不顺,亦有不下于蜀者。

——张唐英

对朝廷的小范围模仿

四川的地势走向,地形结构,在整个中国是独一无二的,它处于巨山大川的四面围堵封锁之中,被屏蔽在远离海洋的内陆之地。四川的地形主要由高原区和盆地区两部分组成,西部是高原区,平均海拔在三千米以上,是青藏高原的一部分;而东部则为盆地区,是四川盆地。盆地四周则分别为四山“保护”起来:西部为邛崃山,东部为巫山山脉,南部为云贵高原的延续部分,北部为大巴山。而成都平原更是地处四川盆地的核心地带,成为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与此相应的是,它自然而然地成了四川人文地理、自然地理、经济地理乃至方言地理上的核心。成都出川,在古时要么越过剑阁天险,经过艰危的路途,行程漫漫,最后才通过金牛道,抵达陕西,或者再闯荡各地。要么就只有勇闯另外一个门户——夔门,那里滩多水急,出入蜀地甚为不便,在那里不落得葬身鱼腹,已经是很大的福气,至于受点并无大碍的惊吓,当然就是家常便饭。夔门虽险,但却成了许多出川做官特别是做生意的人,没有机会成本的唯一选择,舍此之外,别无他途。这就是我们通常在史书中频频触目的、桀骜不驯的出入蜀地的唯一水道——古称峡路。

古时候第一次入蜀的人,倘若通过水道入川,便会看到夔府一带土地之贫瘠,民众生存之危艰,地广人稀。从万县上岸,登陆驿道,沿途驿站不多,人烟罕见,每每要到很疲劳时才能补充给养,得到休息。只有慢慢到了南充、过了遂宁、抵达安岳、进了简阳后,才渐渐生出一点对四川物富民殷的好感来。而另一路从川陕道入蜀的人,如王士性虽没经剑阁天险,但直到到了阆中,才进入了石板铺就的大道,沿途经过的市井村落都是如此,因此在其看来,“如隆山、富村、秋林、建宁、古店类沃阜。秋林诸生至百人,小邑不如也”(《王士性地理书三种·五岳游草》),而离成都越近,越引起他的兴味,其间民俗风物及有趣的事,他都乐意诉诸纸笔。这就像当代文人余秋雨在翻越秦岭进入成都之前,心绪不开,而过广元,至绵阳,一路上就有了抒情的心态。而且说成都躺在中国西南的版图上,真是中国的一大幸事(《五城记》)。古今文人,虽时代相隔,其入蜀心态竟如出一辙。

这里带出两个问题:其一,说明未到成都的路途,首先让入蜀的人,感觉到的是险,是身处危局;其二,说明到了成都后,出乎意料的民殷物阜,果蔬飘香,就是普通人也怡然自得。这两者加在一起对普通的游客或者安心到成都做两年官,甚至包括像杜甫这样逃难到成都的人——尽管杜甫偶尔因为穷因为思乡而觉得成都不可亲近,但大部分时刻是赞赏有加的——也有近乎攀越险峰后的一种心理满足。这是文人以及带有文人气质的官僚到成都后的一般反应。于是有的人便在这里长期定居下来,并且世代繁衍,子孙不息。但那些有出头思想有野心的家伙便大不一样了。无论是经过川陕道的险峻,还是入夔门时峡路的艰难,都使他们在没进入成都之前,就想称王称霸,或者做偏安一隅的君王。像诸葛亮那样,在未进入成都之前,便说服刘备一定要拿下成都,成就霸业的人毕竟是少的。

有趣的是,川陕道与出入夔门的水道历来是那些到四川后便拥兵自重、偏安一隅的人的必经之道,同时也是中央政权征伐四川割据政权进军的必经之道,于是在这些险道恶路上掀起一轮又一轮新的争斗。对此,《读史方舆纪要·四川方舆纪要叙》说得非常清楚:“司马错之于蜀侯,钟会、邓艾之于后主,尉迟迥之于萧纪,郭崇韬之于王衍,王全斌之于孟昶,此以栈道亡蜀者也。岑彭、吴汉之于公孙述,桓温之于李势,朱龄石之于谯纵,汤和之于明升,此以江道亡蜀者也。”综上所述,征伐四川割据政权从川陕道得手的有五次,而由夔门水道入川征讨割据政权得手的有四次,可见两地的重要性斤两悉称。因此每一个在四川的割据政权都非常注意这两个地方的防务,以固其偏安一隅的政权。

文人或者带文人气质的官僚,从险道贫瘠之地到了富饶的成都,粮食果蔬,一应俱全而又物美价廉,所费不多,“地富鱼为米,山芳桂是樵”(田澄《成都为客作》),一个人收入不丰,也可维持一种相对余裕的生活。即便有诸多的不得意,也还是想就此终老。譬如老杜刚到广元五盘岭时,就迫不及待地说“成都万事好,岂若归吾庐”(《五盘》),这就表明一天都愁眉苦脸的老杜,从一开始就对成都不大满意,但他在成都时还是作过一首《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其中有“应须美酒送生涯”“谁能载酒开金盏,唤起佳人舞绣筵”等句,后来李商隐本其意而作《杜工部蜀中离席》,其中有名句“美酒成都堪送老,当垆仍是卓文君”,直把成都的诗酒生活写得让久住成都的我辈也十分向往。陆放翁更是深感“芼羹笋似稽山美,斫脍鱼如笠泽肥。客报城西有园卖,老夫白首欲忘归”(《成都书事二首》)。好吃的东西又多,又有人卖上好的园子,长住此处终老,真是美事一桩。以至陆游后来屡次动情地说“未尝一日忘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