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翻译腔又及你为什么读不懂翻译小说(第2/3页)

之所以会做这样的比较,并非是想判定这两种语言孰优孰劣,恰恰相反,当我明白了这一点后,我比从前更加喜欢英文,也真正地开始热爱中文了。除去修辞上的美感以外,英文的大美是一种建筑学的美,而中文的美,则是行云流水的大写意的美。这两者都是伟大的语言,但是它们的美本质上是不同的。这就像在观看一幅中国的山水画,整个画的内容,是随着画卷一边徐徐展开,观看者一边慢慢地看到画的全貌,如果观看者只看到一幅山水画的一部分,也丝毫不会影响他对这半幅画的内容的了解。而西洋画的观看,则必须第一眼看到画的全局,景深,透视,如果像中国画一样卷起来慢慢展开来看,那么你不把整个画展完,你就不太可能知道画上的是什么。中文阅读,就像是看中国画,是展卷式的阅读,当你读到一个句子,你会一边读,一边获得信息,一边知道说话人的意思。而英文的阅读,常常是必须读完整个句子,看到整个句子的结构,复句之间的关系,才能判定这个句子的内容到底在讲什么。

我想很多中国学生都有过这样的经验,就是在英语考试时,阅读理解和完形填空题总是失分最多的。开始的几句总还能看得明白,可是越往后读,就越来越乱,即使词汇量不是问题,也常常越读越迷糊。其实会出现这样的问题,其根本原因是由于我们都习惯了中文的阅读方式,一边读一边获取句子传达的信息。所以,做阅读理解的一个很重要的诀窍,就是一个句子一定要一口气读到句号为止,然后再去整体地理解它是什么意思。不明白的话就把句子拆开,搞清句子的结构,像战士拆枪,建筑师画图一样。但决不可像我们习惯的读中文那样一边读一边去理解句子是什么意思。那样的阅读,就像是用打开中国画画卷的方式,去打开一幅西洋画,结果画只展开了一半,阅读的人就因为看不懂而放弃了。当然这种打开方式,是一种阅读方式整个的转换,更是语言思维方式的整个转换,后天学习语言的学生,需要经过长期的、大量的训练。

前面铺垫了这么一大堆,现在我们终于可以回到最初,到翻译腔的问题了。对于学习外语的人来说,翻译是外语运用的最高境界,而文学作品的翻译,又是翻译中最难的。因为文学不仅仅是给读者讲故事,真正的文学大师,常常也是语言大师,他们深谙各种语言技巧,同时又对语言运用充满想象力和创造力。他们天马行空的语言能力,常常需要翻译者以极高的悟性去理解,相对来讲,科普理论等应用文章从遣词造句的角度来说,翻译起来会比较容易一些。但是也同样要求翻译者不仅仅是英文好,而且中文也一定要好,并且深谙中英文差异的本质,只有丰富的词汇量是不够的。文章中的长句子的句子结构也要转换成中文的短句,倒装句要正过来。因为英文中的长句子,是有它的语法基础的,是以其结构上的严谨稳定作为支撑的,而以中文重表意、行云流水的风格,硬要用中文打造出长句子来,就变成了无根之木,无源之水。

正因为如此,真正的翻译大家都不仅仅是外语好,而且也必须是中文极好的语言大师。我对他们的钦佩,不亚于对各路文学大师。他们翻译一部作品,常常要一年甚至数年,抛开过去的科技资讯不发达的因素,这也并不夸张,因为有时作家们的一个绝妙的句子就暗藏弦外之音,需要理解准确才能翻译准确,作者健在,很多认真的翻译家都会反复跟作者沟通才会确定译文的。当然,随着大量翻译作品引进,翻译界的风气也越来越浮躁,翻译们很少还会像当年那样精工细雕了,他们常常会把一个长句子,不对任何结构进行转换,就直接把长句子生硬地翻译成中文,倒装句也不会正过来。这样很方便很节省时间,理解得囫囵吞枣也可以直接硬来,久而久之也就造就了现在的这种翻译体。到了现在,翻译队伍更是鱼龙混杂,翻译出来的东西,不能看的常常太多了。现在真正的翻译大家已经很难出现了。不是因为没有外文水平,而是因为没有中文水平。我们国家的外语专业的教学有个很大的问题,就是进了外语系,只注重外语教学,学生的中文底子都很差,不知道现状是不是还这样。

翻译体既不是英文,也不是中文,而是一种在翻译过程中被制造出来的两种语言的嫁接体。由于是中文嫁接了不同国家的语言,因此翻译体之间也各不相同,英文作品的翻译体和日文作品的翻译体风格迥异,当我们读乔伊斯时,觉得他的长句子特别牛,以为这就是大师的语言风格,便跟着模仿。殊不知,这其实并不是大师语言,而是翻译的语言,或者也可以说,大师之所以这样写,是因为他植根于英文结构性语言的土壤和根基。我们向大师学习他的写作技巧,即使原著的精华被去掉四分之三,剩下四分之一,该学的也都可以学,但是如果一个写作者,学习的是他的文字风格,却对翻译体没有一个准确的认识,误以为超级能拽长句子,就是大师范儿了,那就糟糕了。几年前和一个朋友聊到读小说,她对我说她读不下去翻译小说,除了那些拗口的人名和地名难记外,最主要的原因是对翻译小说有阅读障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