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孤独从不退场

2005年，在我即将离开杭州之前，我开始读麦卡勒斯，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我在书店里随意翻开一本《心是孤独的猎手》，跳过所有封面上诸如“二十世纪百佳英文小说十七位”这样的宣传字眼，直接翻到了开头。“镇上有两个哑巴，他们总是在一起。”她这样写道。两分钟后，我决定买下这本书，当时我完全不知道这个作者是谁，但这是个伟大的开头。

《心是孤独的猎手》是一本像洞一样的小说，看似清晰可见，走进去后才发现深不见底，五六个人物，若干种生活，人们缄口不语，把心思埋在心里，却都有着相同的苦闷与孤独。作为一个写小说的人，想到麦卡勒斯23岁就写出这样的小说，难免让人有些绝望，但是有些东西是文字意气以外的东西，我合上书，久久地凝视着封面上麦卡勒斯那张娃娃脸上那双大得有些比例失调的眼睛，这是一个身患残疾的又瘦又高的女人，一个双性恋者，一个强悍的掠夺者，一个把自己的生活搞得一团糟的女人，她所有的故事，描写的都是一个主题，“你将永远孤独”。

镇上有两个哑巴，他们总是在一起，有一天，两个哑巴中的一个离开了，剩下的一个哑巴来到人群中，人们立刻将他包围，他的沉默别具魅力，让人们敞开心扉，纷纷向他倾诉心事，仿佛为自己的孤独找到一个出口，遇到了懂自己的人。但是，这个像“上帝”一样的哑巴其实从来没有真的听懂他们的话，他有属于自己的孤独心事，所谓心意相通，都只是那些不断跟他说话的人的一厢情愿而已。哑巴同样也活在误会之中，依赖着自己内心的固执而生存，坚定地相信那个离开了的伙伴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知音。在整个的故事中，只有一个人是不孤独的，也因此在精神上并不需要依赖任何其他人活着，那就是那个被捉走了的哑巴，但他除了是个疯子以外，还是一个任性的窃贼。直到有一天，离开的哑巴突然死掉了，随之而来的，是一切都开始分崩离析，世界在下沉，下沉，前方只剩下一片永无止境的黑夜。

若是在从前读这样的一个故事，我也许会哭，但是现在的我只是放下书，到厨房给自己倒一杯水喝，因为我知道这个故事里的任何一个人的孤独都与我无关，就像我的孤独与任何故事都无关一样，虽然我们何其相似，我们的内心都会对这个世界仍抱有一丝幻想，但其实我们的内心深处都清楚，他人即地狱，所有人和人之间的心意相通，都只是一场误会。

真的只有这样孤独地活下去吗？难道忍耐是唯一可以做的事？我想到这只是麦卡勒斯在23岁时写的书，也许后来她找到了解决的办法，于是又去找来了她的《婚礼的成员》和《伤心咖啡馆之歌》。然而麦卡勒斯自己也没有找到出路，在她后来写的书里，孤独的人更孤独，她没有在这个世界找到出口。《婚礼的成员》是一种成长的孤独，《伤心咖啡馆之歌》是爱情的孤独，所不同的是，等我从《心是孤独的猎手》读到《伤心咖啡馆之歌》的时候，所看到的麦卡勒斯已经没有绝望，只有决绝。

世界上本没有谁来帮助你走出孤独，哪怕那貌似神的使者的人，此生也只出现一次，那就是《心是孤独的猎手》中的辛格先生，那个优雅的哑巴，他出现在麦卡勒斯23岁那年的故事里，在她后来的故事中再也没出现过，在《心是孤独的猎手》中，辛格先生还会给向他倾诉的人一个和善的微笑，在《婚礼的成员》中，麦卡勒斯不仅仅连一个只是假象的朋友都没有给过那个12岁的小女孩，她甚至还带走了虽不能理解麦淇，但至少能给她一点陪伴的黑人保姆和表弟。于是麦淇只能将自己的希望寄托于一场婚礼，这虽然有些孩子气的想当然，却也是一种无奈。当她终于来到婚礼时，她发现这里和她生活的地方并没有什么两样，人们冷漠，疏离，彼此之间漠不关心，一切那么庸俗不堪，她想象中的那个美好世界根本不在这里，也不在任何地方，她不可能在这里遇到真正听她说话的“辛格先生”，她的孤独与任何人无关，这个世界对她的存在也毫不在意。

如果说孩子还可以寄希望于未来去，那么成年人如想消解这生命中不可承受之孤独，大概只能将希望寄予爱情了。这就是时隔四年之后的《伤心咖啡馆之歌》，对于那些灵魂深处总有着巨大的孤独的人来说，爱情往往会成为一个人而不是两个人的事情，因为它是一个人借以逃脱孤独的希望，所以爱一个人，远比被人爱要重要得多，在《伤心咖啡馆之歌》中，马文爱上爱米莉亚小姐，爱米莉亚小姐爱上那个叫雷蒙的罗锅，雷蒙却爱上了马文，三个完全不相同的人，三个同样被孤独诅咒了的灵魂，三场注定没有好下场的爱情，他们的爱情都是那样炽烈，却都与被爱者无关，得不到一丝一毫的回应，形成了一场怪异的轮回。虽然爱米莉亚小姐最终令人同情，但读者却无法因此憎恨马文和雷蒙，因为在这生命巨大的空洞面前，所有人都是平等的。没有上帝，没有救赎，只有孤独的人和破碎的心。伤心咖啡馆，它是孤独旅人的最后一站，马文和雷蒙走的时候，这两个男人将爱米莉亚小姐的一切都烧毁了，他们一个深深地爱过爱米莉亚小姐，一个被爱米莉亚小姐深深地爱过，但是到最后，他们却都对她有着深深的恨，恨到不留一点希望给她。这是麦卡勒斯式的决绝，若你真想要在她的小说里寻找医治孤独的良方，从孤独中解脱答案，那么这就是麦卡勒斯最后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