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十三章 论经验(第21/27页)
我有我个人的词汇:天气不佳令人烦恼时,我“消磨”时间,天气晴朗时,我不愿“消磨”时间,却一再品尝时间,紧抓时光不放。要迅速跑过坏的,遇好时光则须坐下来。“消遣”和“消磨时间”这几个普普通通的词表现了为人谨慎者的习惯,他们认为度过一生最实惠的办法只能是不声不响过生活,是逃避生活,消磨生活,闪开生活,只要一息尚存,就得无视生活,躲避生活有如躲避令人厌恶的可鄙薄之物。然而我了解的生活却与之大相径庭,我认为生活可取而又便利,甚至在我生命的后期我也执着于生活;大自然把生活交到我们手里时,生活原本充满机遇,因此,如果生活困扰我们,如果我们的生命在白白流逝,我们只能抱怨自己。“失去理智者的生命在白白流逝,他生活无序,一心向往着未来[181]。”不过我仍有意虚度年华而不悔恨,并非因为生活折磨人纠缠人,而是因为生命本身具有可虚度性。只有乐于生活的人最不畏惧死亡。有人享用生命节俭而又慎重,我享用生命却双倍于别人,因为衡量享用生命的程度取决于我们在一生中作了多少努力。尤其在此刻,我意识到我的生命十分短暂,所以我愿加重生命的分量以延伸生命,我愿以争朝夕的速度阻止生命飞速流逝,以利用生命的力度弥补生命的来去匆匆。把握生活的时间愈加苦短,我愈有必要使生活更深沉更充实。
别人感受到如意和成功的乐趣,我也感到同样的乐趣,但这不应是过眼烟云式的感受。因此必须探讨这种乐趣,品味这种乐趣并加以反复思考,从而对给予我们乐趣的人表示于双方都恰当的感激。人们享受其他乐趣同享受睡觉的乐趣别无二致,即享受了却并不了解。从前,我害怕睡眠会懵懵懂懂溜过去,现在我认为睡眠被打扰是件好事,我可以隐隐约约看见睡眠当中的情景。我寻求使自己满意之事,但我并不强求,我探查,我迫使自己的理智去获取满意,因为我的理智已变得抑郁而且颇感厌倦。我是否处在某种平静状态了?是否已有某种快感在刺激我?我从不让快乐欺骗我的感官,我将心灵投入快乐之中,这样做不为使心灵在快乐中受到约束,而为使心灵在其中得到认同;不为心灵在其中迷失方向,只为心灵存在于其中。我动用心灵是让心灵自己对此种幸福状态感到满意,让它掂量幸福,估价幸福,并扩展幸福。心灵会估价良心无愧和内在感情平静在多大程度上应归功于上帝;会估价身体状况正常并能有序而恰当地享受身体愉悦的功能在多大程度上应归功于上帝;上帝乐于用这种功能补偿他出于公道而使我们承受的痛苦;心灵还会衡量,想做到无论看到哪里周围天空都很宁静,这需要它付出多少代价!要做到没有欲望,没有恐惧或怀疑扰乱它的生存空间,做到无论过去、现在或将来都没有使它过不去的困难,这需要它付出多少代价!作这样的考虑必须十分重视各种不同条件的比较。因此,在千姿百态的人群当中我选中那些因恶运或因自身的错误而心神烦乱的人,还有,离我更近的,那些接受好运却漫不经心、没精打采的人们。那是些地地道道消磨时间的人,他们放过现在,放过他们业已拥有的,却致力于他们所想望的东西,他们追求的是想象摆在他们前方招引他们的虚幻图景,
据说,酷似追随死亡飞来飞去的幽灵,
或在睡眠中愚弄我们的梦景[182]。
——维吉尔
人们越追逐那些想望的东西和虚幻的图景,那些东西逃得越快,跑得越久。他们为追逐而追逐,结果仍是追逐,有如亚历山大大帝说他工作的目的就是工作。
若还有事要做,便认为什么也不曾做[183]。
——卢卡努斯
至于我,我热爱生活,上帝赋予我什么样的生命我就开发什么样的生活。我并不希望由生活本身提出需要吃需要喝,我认为人希望生活有双倍的需求即使是错误也值得原谅(“圣贤热切寻求天然财富[184]。”);我也不愿意大家只吃点伪劣药品维持生命,尽管埃皮梅尼德斯曾依靠伪劣药品剥夺食欲并维持生命[185];也不希望大家靠那一指粗的东西或尾根部呆头呆脑生产儿女,恰恰相反——恕我冒昧——,我宁愿大家靠那一指粗的东西或尾根部颇为快意地生产儿女;也不希望肉体全无性欲和挑逗之意。抱怨是令人不快的,也是极不公道的。我以感激的心情由衷接受大自然为我作的安排,我为此感到满意,喜悦。拒绝这位伟大而万能的供给者的馈赠,或废弃之、歪曲之,这都是在伤害伟大的馈赠者。他善而又善,所为者皆善。“一切符合自然的东西都值得敬重[1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