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十三章 论经验(第19/27页)

——贺拉斯

我本人自诩擅长博采生活中之种种便利,采纳时饶有兴味,方式独特,然而当我对便利进行仔细审视时,从中得到的却几乎只是一阵风。可是,怎么,我们在哪里不都是一阵风吗。风比我们还聪明些,它喜欢飒飒作响,摇曳动荡,它对自己的作用心满意足,从不寄希望于稳定和牢固;稳定、牢固不是风的品质。

有人说,纯精神欢乐与精神痛苦一样最为重要,其重要程度与克里托拉尤斯的天平[155]所显示的好有一比。这并不奇怪:因为精神可以随心所欲营造欢乐和痛苦,而且可以对欢乐和痛苦大手大脚地进行剪裁。这类显著例子天天屡见不鲜,也许还令人向往。而我,我性格复杂,大大咧咧,我不能紧咬住这唯一的极单一目标不放,否则我便不能尽情享受现时的乐趣;按人的一般规律,这种乐趣在精神上不可忽视,又是不可忽视的精神乐趣。昔兰尼学派哲学家却坚持认为,肉体的欢乐和肉体的痛苦更为强烈,双倍地强烈,也更正当[156]。

正如亚里士多德所说,有些人出于可怕的愚蠢,竟对肉体快乐表示憎恶[157]。我认识的一些人出于野心便如此行事。他们为何不放弃呼吸?他们为何不光靠自己生活?他们为何不因阳光免费又无须他们发明又不花他们力气而拒绝利用阳光?但愿战神或科学神或商业神把这些人支撑在空中,让他们看不到文艺女神,谷神和酒神:他们爬在妻子身上岂不要设法化圆为方!在我们全身心集中于吃饭时,我不喜欢谁来命我们想入非非。我并不主张把思想固定在饭桌上,也不主张思想沉溺在吃饭里,但我愿意吃饭时思想集中,思想入座而非躺下。阿里斯提布斯只保护身体,仿佛我们没有灵魂[158];芝诺则只管灵魂,仿佛我们没有身体。这两位都有毛病。人们说,毕达哥拉斯的哲学全在于静修,而苏格拉底则全在于道德和行为,柏拉图在二者之间找到了折中[159]之道。他们作如是说纯为骗人;真正的折中之道属于苏格拉底,与其说柏拉图毕达哥拉斯化,不如说他苏格拉底化,而且柏拉图与苏格拉底更相称。

我跳舞时就跳舞,睡觉时就睡觉;即使在一片美丽的果园里散步,如我的思想有片刻为外界发生的情况走了神,我也会在另外片刻把思想引回果园,引回静谧的温馨里,引回我身上。大自然像母亲一般观察到,她为我们的需要而安排我们进行的活动同样会赋予我们快感,她不仅以道理鼓励我们从事那些活动,而且让我们自己有活动的欲求:破坏她的规则是不公正的。

当我看见凯撒和亚历山大在工作最紧张时还充分享受天然的因而也是必要的合情合理的快乐时,我不说这是在使精神松懈,我说这是在使精神更加坚强,因为他们以魄力和勇气强使他们的剧烈活动和勤奋思考服从于生活的常规。倘若他们认为前者是他们的日常活动,后者是非凡的工作,他们当为智者。我们则是极愚蠢之人:“他游手好闲度过了一生。”我们这样说。“我今天什么事都没有做。”“怎么,你们难道没有生活?生活不仅是最基本的活动,而且是你们最显赫的活动。”“如当时让我经管真正的大事,我一定已显示出我的本事了。”“你会思考并管理你的生活吗?如会,你已经作了一切事情中最大的事。”

大自然想显示自己开发自己并不需要升华,她在各个层面都能同样显示自己,在后面也能显示,像没有帘子遮挡一样。我们的使命是架构我们的习惯而非撰写书本,是赢得我们行为的有序和平静而非赢得战役的胜利和各省的地盘。我们最伟大最光荣的杰作是生活得当。其他一切事情如统治、攒钱、建设,最多只能算作附属和辅助。我很高兴在阅读中看见一位将军在他即将进攻的城墙突破口下聚精会神自由自在同友人欢宴,聊天。布鲁图斯在天地共谋反对他本人和反对罗马的自由之际,还在夜间巡视之余偷闲安安稳稳读书并批注波吕比乌斯的历史著作达几小时之久[160]。卑微之人埋头于沉重的繁琐事务,不知如何从中完全摆脱出来,他们不善于拿得起放得下:

啊,常与我分忧共苦的良友,

今日,你们当以酒驱愁,

明日,我们去无际的大海遨游[161]。

——贺拉斯

或出于玩笑,或确有其事,神学酒,索邦酒已成为名谚[162]。还有学子的宴会;我认为他们有理由吃得舒服吃得开心,因为他们把整个上午都认真有效地用于学校的作业了。在饭桌上意识到自己合理安排了此前的时间,那是吃饭时美妙而合适的调味品。先贤便如此生活。大加图和小加图专心致志于德操修养的精神使人无法模仿,也令人惊叹,他们的严峻脾性有时会发展到不合时宜的程度;就是他们也曾软弱地屈服于人间烟火的规律,屈服于爱神和酒神的法则;他们遵循的是他们各自教派的教诲,那些训诫要求先贤成为享受人生正常快乐同时恪尽人生职责的完美行家。“愿有心灵智慧的人也具有灵敏的味觉[1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