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九章 论虚妄(第3/27页)
滴水穿石[19]。
——卢克莱修
这寻常的滴水檐槽消耗着我。麻烦虽寻常却从不轻松。麻烦连绵不断而且无法补救,尤其当麻烦来自家庭成员时,总是连绵不断,难解难分。
我在远处将我的事务作粗略观察时,我发现——也许我的记忆不够准确——那些事截至此刻一直兴旺发达,超出我的公帐和日记帐上的记录。我的收益似乎比帐上的多;帐目上的成功并不符合我的实际情况。但只要我深入事情的内部,只要我看清事务的所有细节,
我们的心便在各样忧虑之间徘徊[20]。
——维吉尔
便有成百上千件事让我感到不尽如人意,让我害怕。甩手不干,这于我易如反掌;干而不费心血,难而又难。呆在所见的一切都让你忙,让你牵肠挂肚的地方多么可悲!住外边的房舍并使其更具野趣,这样的享受似乎更惬意。有人问第欧根尼哪种酒最好,他的回答正合我意:“外国的。”他说[21]。
我的父亲喜欢建设蒙田田庄,他是在这里出生的。在我管理家务的全过程中我都喜欢效法他并沿用他的规矩,我还要尽我所能让我的继承人致力于此。如能为父亲做得更好,我也在所不辞。他的意愿得以通过我而继续实施并发挥作用,我为此感到自豪。从今以后,但愿我不会让任何足以向慈父回报的生活图景在我手中发生差错!我参与修缮某段旧墙,参与整理某间乱糟糟的房屋,这些事当然大多出于对他的意图的考虑,很少去想我自己是否满意。我还责怪自己懒散,没有立即使他在家里开了好头又遗留下来的事臻于完善,要知道我完全可能是这个家族最后的领地拥有人,是最后一个亲手建设蒙田田庄的人。就个人参与而言,无论是建设的乐趣——虽然有人认为这种乐趣富于魅力——,还是打猎、园艺或隐居生活的其他种种快乐,我都不能将其视作消遣。这些事都是我不情愿做的,正如我不情愿接受任何让我感到别扭的见解。我并不关心见解是否强劲有力,是否博大精深,我只希望它们听起来易懂并适用于生活。一切见解只要有用而令人愉快就必定真实而正确。
有些人一听见我谈到我在料理家务中的不足之处便悄悄对我说,那是因为我光考虑高深的学问,不屑于了解农具、农时、农序;不愿过问别人如何为我制酒,如何嫁接树木;也不想弄明白草和水果的名称、形状以及我赖以生活的肉类的烹调术,我穿着所需料子的名称和价格,这些人让我讨厌之至。这哪里是恭维我,这是胡说八道,荒谬绝伦。我宁愿当优秀马厩总管也不愿当优秀逻辑学家:
你为何不醉心于有益的事,
用柳条或软灯心草编篮子[22]?
——维吉尔
我们思考一般事物:一般起因和一般行为是在束缚我们的思想,因为没有我们它们照行不误;我们却把我们的具体行为和米歇尔[23]抛到脑后,而与抽象的人相比,其实具体行为和米歇尔却与我们联系更为紧密。尽管目前我常住家里,但住家里比在别处快活却仍是我的愿望。
愿这是我安度晚年之乡,
愿这是我结束海上陆地的困乏,
结束我戎马生涯劳顿的地方[24]。
——贺拉斯
我不知道我是否能坚持到底。我但愿父亲别留给我其他什么遗产,只须把他晚年对家务的酷爱传给我就够了。把自己的全部愿望重新寄托在自己的财富上,并善于从自己所拥有的一切中找到乐趣,这乃是一种幸福。倘若我能有一次像他那样对家务兴趣盎然,政治哲学家指责我作这些事低俗枯燥便会枉费口舌。我赞同这样的意见,即最光荣的职业是为公众服务,为众多的人作有益之事。“只有同最亲密的友人分享,我们才能最全面享受天才、德操和一切优越性产生的成果[25]。”至于我,我与此相距甚远:部分原因出于良心(因为我凭良心认为有些工作太重大,而我却鲜有对付的办法,何况连柏拉图这位一切政治统治的创造大师也同样不涉足其间),另方面出于怯懦。我满足于不慌不忙享受人生,只求过一种可以得到宽恕的生活,这样的生活既不使自己不悦也不使别人不悦。
倘若有一位第三者为我理家,世上便永远不会有人比我更全面依赖于他。我此刻的愿望之一也许是找一个女婿,这女婿必须善于使我在晚年过得宽裕、舒适、无忧无虑。我可以把我财产的管理和使用权全部托付给他,让他像我亲自处置一样处置我的财产,他最好比我理财更胜一筹,只要他对这一切有真诚的朋友式的感激之情。可是我在说些什么?我们生活在一个连亲生儿女的忠诚都感受不到的世界!
在旅行中谁管我的钱袋都跟自己拥有钱袋一样不受监督,因此在结帐时他便可以欺骗我。如果他不是魔鬼,我便以我听其自然的信任迫使他好自为之。“许多人出于害怕受骗而学会欺骗,出于怀疑而鼓励人犯错误[26]。”对我家佣人可靠性的最通常的担保是我对他们一无所知。我只在亲眼看见坏事之后才推定是谁干的坏事,而且我对年轻人更为信任,我认为他们更少受坏榜样的腐蚀。比之每天晚上听他们唠叨说我花了三个、五个、七个埃居,我更乐意在两个月之后听他们说我花了四百埃居。我遭这种类型的偷窃跟别人一样少。的确,我这是在促进无知。有时,我有意识让自己对银钱状况的了解处于混乱和不确定状态,到一定的程度,我就会为可以怀疑而感到满意了。必须给你随身仆役的不忠实或不谨慎留一点余地。只要剩下的大体上够我们达到目的,便可听任他去大手大脚摆布我们的钱财,那不过是拾穗者的一小份而已。总而言之,我既不特别赏识我家仆役的忠实,对他们的错误我也不屑一顾。啊,着意琢磨自己的银钱,乐滋滋抚弄银钱,掂了又掂,数了又数,那是怎样讨厌的蠢行!悭吝正是从这里扩大它的地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