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九章 论虚妄(第12/27页)

我是很难被人说动的,但在旅行中我却任人摆布。我厌恶小举动,同样厌恶大举动;我不喜欢打点行装出门跑上一天去访问一个邻居,同样不喜欢为一次地道的旅行打点行装。我学会了西班牙式的赶路方法,一气走完行程:每天赶路多,但多得合理;天气十分炎热时就在夜里走路,从日落到日出。另外那种上路方式却很不舒服:乱纷纷,急匆匆,为中途用餐而赶路,尤其在夜长昼短的季节。照我的办法我的马更管用,马从未误过我的事,它善于和我一道完成头一天的路程。我走到哪里都要饮马,只要见马拍打饮水就知道它们走得够累了。我懒于起床倒给跟班们提供了启程前痛快用餐的闲暇[95]。我自己吃饭从不太晚;我总越吃越有胃口,别的吃法都不行:我向来是坐上桌才饿。

有人抱怨我,说我结了婚而且年事已高还乐意继续作此种锻炼。他们错了。在家庭已整治得没有我们照样能生活下去,在它已井井有条,绝不会背离原有状态时,这正是离开家庭的最佳时刻。不过,如在离家时给家里留下的是不够忠实的看家人,而家庭又不大精心供应你之所需,那就太欠谨慎了。

妻子最有用的知识和最光荣的工作是善于料理家务。我见过一个女人,她很吝啬却并不善于家政。管家应是妻子的主要长处,是必须优先寻求的长处,因为亡夫留下的遗产既可能拯救家庭也可能使家庭破产。但愿大家别再对我谈及此事:因为根据我的亲身体验,我要求已婚妇女具备的压倒一切的美德是理家。我指的是本义上的理家,即趁我不在家之际让她掌握家务的管理大权。使我失望的是,我发现有不少家庭,先生在中午前后回家时,看见家里的事还乱七八糟,夫人正在盥洗间忙着梳妆打扮,他因此露出一脸不快,还显得有些可怜。王后才该这么干,不是这样吗!妻子的无所事事全靠我们的汗水和劳作维持,这既滑稽也不公平。我可以把使用我财产的事务交给一个比我会结算债务,比我更令人放心的人,不,不会有这样的事。丈夫提供物质内容,按常情就应要求妻子提供形式。

至于丈夫在感情方面的义务,有人认为丈夫离家有损于这些义务,我不这么看。相反,夫妻的融洽关系自然而然冷淡下去正是由过多厮守在一起引起的,殷勤使人不快。一切陌生女人于我们似乎都是老实女人。人人凭经验都懂得,持续的见面只有在你感觉是若即若离时才能体现出快乐。相处间断使我对家人产生一种全新的爱,使我重新体验家庭习惯的感觉更为温馨。世事的变迁诱我偏向这个党派,之后又偏向那个党派。我明白,友情的双臂之长足可以从天涯海角互相支撑并结合在一起,尤其是这样的友情:不断的彼此效力使友谊的义务和记忆恢复活力。斯多葛主义者说得好,圣贤之间的联系如此之密切,谁在法国用晚餐也同时让他在埃及的朋友用了晚餐;谁一伸指头,无论伸向哪里,所有可居住之地的圣人都会感到有人相助[96]。享有和占有主要是精神活动[97]。精神拥抱它要寻找的东西比拥抱我们摸得着的东西更为热烈,更为持久。把你每天的消遣活动都算在内,你会发现你的朋友在你身边时你反会感到他不在场:因为他的在场分散了你的注意力,使你随意想象他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可能不在场。

在外地,我可以从罗马操持我的家务并保持我留在家里的舒适的起居设备;我能看见我家的墙垣增高,树木成长,我的定期收益也在增长,但我如离家几步远,我会看见一切都在逐渐下降,缩小,和我在家时一样:

在我眼前掠过我的家庭,

掠过我家园的图景[98]。

——奥维德

倘若我们只享受摸得着的东西,那就告别存在箱里的埃居吧,孩子们如打猎去了,也该向他们告别!谁都希望钱和孩子离自己近些。在花园里,远吗?在半日路程之外呢?怎么,十里尔,算远还是近?如果离十一、十二、十三里尔呢?就这样一步一步走。真的,她若嘱咐丈夫第几步算近到头了,第几步算远的开始,我赞成她让他停在近和远之间:

说一个数字以避免一切争吵。否则我就利用你的准许像一根一根扯马尾鬃一般一一删去数字直至一数不存,您也会败在我推理的威力之下[99]。

——贺拉斯

也赞成她们向哲学大胆求救:有人可能谴责哲学,因为哲学既看不见多和少、长和短、轻和重、近和远交接处的这一头,也看不见那一头;原因是哲学既不承认开头也不承认结尾,而且判断“中间”也极不肯定。“大自然未允许我们认识事物的极限[100]。”亡人不在我们世界的天涯海角而在另一个世界,难道她们就不是亡人之妻、亡人之友了?我们不仅拥抱远离我们的人,还拥抱来过的人和还不曾来过的人。我们在结婚时并不曾作交易说婚后一定得互相依恋经久不衰,有如我们曾见过的什么小动物,或卡伦提的中了邪的人们那样像小拘一般寸步不离[101]。妻子不应用眼睛贪婪地盯住丈夫的正面,否则在有必要时她会看不见丈夫的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