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九章 论虚妄(第13/27页)
不过,那位优秀画家谈到女人的性情时讲的话在此处完全不合实际,未能说明她们抱怨的原因:
如果你回家迟了,你妻子会想象你另有新欢或有别人爱着你,想象你酒兴正浓或干着什么荒唐事。总之会以为你正自个儿寻乐而她却痛苦难熬[102]。
——特伦克
或许好唱反调好闹别扭的脾性支撑着她们,助长着她们的不满?或许只要让你不舒服她们就感到舒服?
我擅长保持真正的友谊,为这样的友谊,我为朋友献身超过吸引朋友到我身边。我不仅宁愿为他作好事多于他为我作好事,而且宁愿他不为我作好事而只为他自己作好事:因为他为自己作好事时就是为我作了最大的好事。如果他不在我身边可以使他感到愉快或对他有用,这种不在于我就比他在我身边更美好;如有办法互相提醒,那就不是原义上的不在身边了。从前我曾很好利用我们的分离和分离带来的有利时机[103]。我们各在一方时能更好完成工作而且能扩展我们支配生活的范围。他生活着,享受着,他看见什么都等于我看见了,我也如此,其充分的程度跟他在身边时一样。当我们在一起时,我们身上有一部分就闲置起来了:因为我们已不分你我。分处两地使我们意志的结合更丰富多彩.而渴望对方的形体老在自己身边则略显神交乐趣之不足。
至于有人向我提到年老问题,恰恰相反,倒是年轻人该屈从于公众舆论并为别人而勉强自己。青年有能力满足双方,既满足公众也满足自己,而我们却有太多的事只能靠自己。我们在逐渐丧失天生的方便条件,就让我们依靠人为的条件支撑自己吧。原谅青年一个劲享乐却禁止老年人寻求快乐,这不公平。年轻时,我以谨慎掩护自己透着诙谐的享乐热情;老了,我以自我放纵化解悲哀。因此,柏拉图律法禁止人们在四十或五十岁之前去国外旅行,以使日后此种旅行更有益更富于教育意义[104]。我却可能赞成这同一部法律的第二条,这个条款禁止六十岁以上的人去外国旅行。
“在那样的年纪长途跋涉,也许您永远回不来了?”那与我有何相干?我出国旅行既不为返回家园,也不为善始善终;我只在我乐意活动时出去活动。我为闲逛而闲逛。追逐利益或追逐目标的人不跑;玩捉人游戏,练习跑步的人才跑。
我的计划随处可分为各个部分,因为我并没有对它抱很大的希望。一天就是一个终结。我生命的旅程也如此。不过我见过不少遥远的地方,我当时真希望别人留住我。为什么不,既然克里西勃[105]、克雷昂特[106]、第欧根尼[107]、芝诺、安提帕特尔[108]等等更阴沉的学派的哲人们都只为换换空气而毫不吝惜地抛弃了家园[109]。当然,我出国旅行也有最不痛快的事,那就是我不能随处实现我爱在哪里安家就在哪里安家的决心,我还不得不老建议返家以迎合众人的脾气。
如果我害怕客死异乡,如果我考虑远离亲人死也死得不自在,我恐怕难迈出法国国界一步,连走出我的教区都可能不无恐惧,因为我感觉死神在不停地掐我的喉咙,刺痛我的腰。然而我生来是另一种人:对我来说死亡在任何地方都是一回事。倘若我仍必须进行选择,我相信我愿意死在马上而不愿死在床上;我愿死在家门之外,离亲人远远的。向朋友告别时心碎多于安慰。我很乐意忽视应酬的义务(因为在友谊的职责中应酬是唯一使人不快的职责),所以我会乐意忽视神圣的永诀。永诀仪式有百弊而只有一利。我见许多临终之人被这种仪式纠缠得可怜:拥挤使他们窒息。这与义务背道而驰,证明来者并不怎么爱你,也很少操心让你安安静静死去:这人折磨你的眼睛,那人折磨你的耳朵,还有人折磨你的嘴;所有感官无不受到袭击。听见朋友的呜咽你的心会因怜悯而痛苦,听见假惺惺的哭泣你的心也许会因扫兴而难受。谁一向多情善感,身体衰弱时就更需要温情。他多么需要一只温柔的顺应他感情的手搔得恰到好处,使他微感痒痛;否则大家就别去触摸。如果说我们需要接生婆迎接我们来到世上,我们也需要更聪明的男人送我们谢世,这样的人若很友好,恐怕也得付出昂贵代价才能请来作此种服务[110]。
我还没有蔑视外力而自强的魄力,这种魄力既不受协助也不受干扰;我还处在较低的层次。我正设法逃避这中间的过渡阶段,不靠恐惧逃避,靠本领。我的本意并非在此行动中表现或显示我的坚韧不拔。为谁?到时候我对名誉的权利和兴趣都将停止。只要在死亡时思想集中于自身,平静而孤独,我就满足了,这种死亡是我独有的,适合我隐居的内向的生活。古罗马人认为,谁在离开人世时不说话也没有最亲密的人给他阖上眼睛谁就很不幸。与他们的迷信相反,我自己有相当多的事需要自我安慰,没有必要去安慰别人;我考虑的事已经很多,任何情况都不能带给我新的思虑;我对自己谈话的题材足矣,何需外借题材。死亡并非群体活动而纯属个人行为。我们可以在自己人当中生活、欢笑,但最好到陌生人中间去死亡,去表示对人世的厌恶。在付帐时你会发现谁把头转过一边去,谁拍你的马屁,谁催促你恰到好处并摆出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听任你照你的方式与对方说话并口出怨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