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九章 论虚妄(第10/27页)

人不为需要所迫而享受外来好处,且在毅力和财力上都有气魄有办法弃绝此种享受时,人的享受会更无拘无束,更愉快。

我很了解我自己。如果是必要性把我搅进别人的慷慨和殷勤里,我很难想象有谁的纯正的慷慨和真诚无偿的殷勤于我会不显得粗俗而专横,会不带非难人的色彩。赠送在本质上包含野心和特权,因此,接受在本质上包含顺从。巴雅斋对特米尔送给他的礼品骂骂咧咧吵吵嚷嚷加以拒绝就是明证[74]。有人替索里曼皇帝送卡里库皇帝一些礼物,礼物使后者气恼之极,他不仅粗暴拒绝,并且宣称无论他还是他的前任都没有接受的习惯,他们的任务是给予,而且还命人把送礼的使者关进地牢[75]。

亚里士多德说[76],当岱蒂丝[77]讨好朱庇特时,当拉栖第梦人[78]讨好雅典人时,讨好者并不提醒对方说曾为他们作过好事(记住那些好事是令人不愉快的),他们只提起曾接受过对方的好处。我发现有些人随便使唤每一个人,从而受到欠情的约束,如果他们像聪明人一般权衡欠情的分量,他们恐怕不会如此行事。欠的情也许有还清之时,但欠情本身是消除不了的。对在各种意义上都酷爱行动自由的人来说,欠情乃是残酷的绞刑。我的熟人,无论比我地位高或低,都明白他们从未见过我把事情推给别人。如果说我在这方面能超过当代所有的典范,这并非是了不起的奇迹,因为我性格中有许多因素有助于此:少许的傲气、急不可耐的拒绝倾向、自己欲望和意图的可缩小性、处理各种事务的不机敏、以及我特别喜爱的素质,即悠然自得和无拘无束。由此,我憎恨干一切为别人、依靠别人,而不为自己、依靠自己的做法。凡事无论轻重缓急,我在利用别人的好处之前已先急急忙忙利用一切可能性让自己不去利用别人的好处。

当我的朋友们恳求我索取三分之一时,这使我格外心烦。我认为利用欠我情的人从而解除他的束缚,这与为别人而去向不欠我情的人束缚自己所付出的代价相差无几。除此之外还有一条:他们别要求我作谈判之类的牵肠挂肚的事(因为我已宣布拒绝为致命的战争操心),排除以上两种情况,我很容易满足每个人的需要。然而我逃避接受仍多于设法给予;因此,按亚里士多德的观点,这样做轻松得多[79]。我的命运不容许我为别人作好事,命运允许我作些许好事,却又安排得不是地方。倘若命运让我生来就为出人头地,我本该雄心勃勃让人爱我而不怕我或欣赏我。是否该说得更放肆?我本该既重视讨人喜欢也重视利用人。居鲁士通过一位优秀统帅兼更杰出的哲学家之口认为,他的仁慈和善行远远超过他的英勇和武力征服,他说得很明智[80]。大西庇奥在他愿意别人夸耀自己的地方必强调自己的宽厚和仁慈,他并不重视自己的勇敢和所获的胜利,他嘴上老挂着这句引以自豪的话:他使敌人和朋友一样爱他[81]。

因此我想说,如果必须欠点什么,就应以比上述名义更合法的名义欠,因为道我以上述名义欠债的是这场可悲战争的法则;而且不能欠大债,不能欠我豁出全部自我本色欠下的那种债:那种债使我不堪重负。我在家里睡觉时曾上千次想象有人可能背叛我,可能会在那个夜里击毙我,我同命运谈判达成协议,即使死也要死得既无恐惧也不受折磨。我在主祷经之后曾大呼:

犯渎圣罪的士兵将拥有这精耕的田地[82]!

——维吉尔

有什么补救办法?那是我出生的地方,也是我大多数祖先出生的地方;他们为那些土地付出了爱,还用了它们的名称作姓氏[83]。习惯使人顽强。处在我们那里的恶劣条件之下,“习惯”是大自然对我们十分有利的馈赠,习惯能麻痹我们对多种艰辛的痛苦感觉。内战比其他的战争造成更难忍受的痛苦,内战使我们人人攀上自己家园的哨楼。

靠门和墙保护生命该多么悲哀,

靠家庭力量勉强安宁多么悲哀[84]。

——奥维德

受折磨竟波及家居的安宁,这太过分了。我经常居住的地方在战乱激烈时首当其冲,也是最晚免除战祸的地方,在这里和平从未显露过全貌,

即使和平降临,

也因恐惧战争而战战兢兢[85]。

——奥维德

每次命运之神进攻和平,

战争便经过此地……

命运之神,

你该在东方赐给我们定居之地,

在冰冻的北极给我们活动屋宇[86]。

——卢卡努斯

有时我从战乱中获得办法使我在反抗战争因素中变得坚强,同时又从中找到疏懒和松懈的借口;疏懒和松懈有时同样能引向决心。我往往带着几分快乐想象致命的危险,并等待这些危险到来。我呆头呆脑冒冒失失一头栽进死亡,既不端详它,也不辨认它,有如栽进一个静静的黑暗的深渊,深渊突然吞没了我,刹那间用沉沉的睡眠将我制服,那是乏味而麻木的睡眠。在短而猛的死亡里,我预见的后果倒比昏睡效应更使我得到安慰。有人说,长寿既非最好事,快速死亡便佳而又佳。我既与死亡亲密无间,我离死便不远了。我卷进了这场风暴并藏身其间,风暴定会使我目眩,会以急遽的无感觉冲击狂暴地将我夺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