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二章 论后悔(第2/6页)

同样,没有一种善行不使心地高尚的人感到高兴。当然,我们做了好事自己内心也会感到一种难以描述的快乐,问心无愧时会感到一种圣洁的自豪。邪恶而胆大的灵魂也许能感到有恃无恐,但是那种怡然自得、称心满意的感觉,它是永远体验不到的。能认为自己可以不受败坏的世风的传染,能对自己说:“即便一直审视到我的灵魂深处,也不会发现我有什么可以自责的地方,我从未造成任何人的痛苦和破产,没有报复心和仇恨,不曾触犯过法律,从未煽动过变革和骚乱,从不食言,而且,虽则当今世风日下,放纵甚或教唆人们胡作非为,我可从不侵占别人的家产和钱财,而是一向自食其力,不管是在战乱时期,还是在太平时期,我也从未使用别人的劳动而不付报酬。”那该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乐事,而这种淳朴的快乐是对善行最大的、也是唯一最稳当的报偿。

把别人的赞许作为酬报善行的根据,这种根据太不可靠、太不明确了。尤其在当今这个腐败和愚昧的时代,民众的赏识不啻是一种侮辱,你能根据谁的话来判别好坏呢?愿上帝保佑我,不做我每天目睹别人描写的那种好人。“昔日的罪恶今天成了风气[1]。”我的某些朋友有时也坦率地批评我、责备我,他们或是主动这样做,或是在我的鼓励下这样做,我把这看成是朋友的帮助;对一个教养有素的人来说,这种帮助无论其裨益和包含的情谊,都超过朋友的其他帮助。我总是彬彬有礼、满怀感激地洗耳恭听。不过现在来凭心而论,我常觉得他们的责备和褒扬中有不少错误的标准;我若按他们的要求去做,定会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们这种大部分时间离群索居,很少出头露面的人,内心应该有一个样模,以这个样模检查我们的行为,决定该自得,还是该自责。我有我的法律和法庭来审判自己,我经常求助于它们,而很少问别人。诚然,我也以别人的看法来制约自己的行为,但是我只按我的方式去理解这些看法。你是否懦弱、残忍,或是否正直、虔敬,只有你自己知道;别人识不透你,他们只能通过毫无把握的臆测来揣度你;他们看到的是你的外表而不是你的本质。因此,不要听他们的判决,要坚持你自己的判决。“应当运用你自己的判断力[2],”“个人的善恶意识举足轻重:丢掉这种意识,则一切皆垮[3]。”

有人说,悔恨紧跟着罪过,这话似乎不适用于盘踞在我们心灵里仿佛已在那儿安家落户的那种罪过。我们能痛悔和改正因一时措手不及或感情冲动而犯下的罪过,但是,那种年深日久、根深蒂固,而且扎根在意定志坚者身上的邪恶是不容易扭转的。后悔乃是否定我们的初衷,反对我们原来的想法,叫我们四处乱投,无所适从。你看,后悔甚至使此人否认自己过去的美德:

为何孩提的思想与现今不一样?

为何长大成人便失去丰润的面庞[4]?

——贺拉斯

连独处时生活也保持井然有序,这是真正美妙的生活。每个人都可以当众演戏,在人生舞台上扮演一个正人君子,但是在私下,在内心,在可以无所不为,什么也不会被人看见的时候,依然奉公守法循规蹈矩,这便是道德的极致了。在自己家里和日常行为中能做到这样也接近极致,因为在家里是无须检点,无须做作的,日常行为是无须向别人解释的。比亚斯就曾这样描绘他家庭的可喜景象:“一家之主在社会上慑于法律和人言时怎样行事,在家里也怎样行事。”尤利乌斯·德吕絮斯对工匠讲的话亦堪称金玉良言;工匠提出,他若付三千埃居,他们便可将他的住宅造得叫邻居什么也窥不见,他回工匠说:“我付你们六千埃居,请将房子造得让每个人不管从什么地方都能把屋里看得一清二楚。”人们怀着崇敬评论阿热齐拉斯的习惯,他旅途中总是投宿教堂,为的是将自己的一举一动置于民众和神明的目光下。某人在社会上备受赞赏,令人惊叹,而他的妻子和听差却看不出他有什么出色之处。受到自己的仆役钦佩的人为数不多。

史书的记载告诉我们:谁也不会被家人和本乡人视为先知。小事上亦复如此。下面这个平常事例可以让我们由小及大。在我的家乡加斯科尼,人们看到我的文章印成了书都觉得奇怪。离我的家愈远,我的名气愈大,声望愈高。在吉耶讷[5],我花钱请印刷商印我的书;在别处,印刷商花钱买我的书。有人在世时隐身匿名,以便死后人不在时可以声名大振,就是这个道理。我宁可少点荣誉,我投身社会是为了从中得到教益和乐趣,超出这个范围的东西,我弃之如敝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