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一章 论功利与诚实

谁都免不了说些傻话。可悲的是存心这样做。

此人费大力气,说大傻话[1]。

此话与我无干。我的傻话都是不经意脱口而出的,这与它们的价值相符。这样很好。随说随忘,并未花什么力气。我只按话语的分量来买卖它们。当我把话语诉诸纸上时,犹如与初次见面者说话一样。这是真的,下面讲为什么。

谁不痛恨背信弃义的行为呢!蒂拜尔便曾拒绝使用背信弃义的手段,因而蒙受极大的损失。有人从德国写信告诉他,若他认为合适,可用毒药为他除去阿尔米尼乌斯(阿尔米尼乌斯是罗马人的劲敌,曾于瓦鲁斯当政时卑鄙地虐待过罗马人,而且是阻挡蒂拜尔在那一带扩大其统治的唯一障碍)。他回答说:“罗马人向来以光明正大的方式,手持武器向敌人复仇,绝不用偷偷摸摸、欺诈蒙骗的办法[2]。”他放弃了功利主义而选择了光明磊落。也许你会说:“此人是个伪君子。”这一点我也相信;在干他这一行的人身上,虚伪并不稀奇。仇恨德行者也可以满嘴仁义道德。尤其因为事实真相迫使他们不得不讲德行,即使他心里不想接受,至少要用它作外衣装扮自己。

我们的机构,不管是社会还是家庭,都充满了缺陷。但自然界没有无用之物,甚至不存在所谓无用。宇宙万物无不各得其所。我们人有根深蒂固的病态品性,诸如野心、忌妒、羡慕、报复、迷信、绝望,它们寓于我们体内,并极其自然地控制着我们,以致牲畜身上也能看到它们的影子;是的,还有残忍,这种极其违背自然的恶行;是的,我们在同情别人的时候,看到别人受苦,内心会感到一点难以言表的幸灾乐祸的复杂滋味,连孩子们也已体味到这种感情:

当狂风在茫茫大海上掀起波涛,

在陆地上看别人受颠簸多美妙[3]。

——卢克莱修

倘若谁消除人类身上这些病态品格的种子,他就破坏了人类生存的根本条件。同样,任何政府都有一些必要的机构,这些机构不仅卑鄙,而且腐败;恶行在那里得其所哉,并被用以维持这个社会,犹如毒药被用来维护我们的健康。虽说这些机构有了存在的理由——因为我们需要它们,而共同的必要性掩盖了它们真正的性质,但是这游戏应该让那些比较刚强、比较胆大的公民去玩。他们牺牲自己的诚实和良知,一如有些古人为保卫国家牺牲自己的生命;而我们这些比较脆弱的人,还是承担一些比较轻松、风险比较小的角色吧。公众利益要求人背信弃义、颠倒黑白、杀戮同类,让我们把这类差事让给那些更听话、更机灵的人去干吧。

的确,我常见一些司法官员通过诈唬、许诺、优待或赦免的办法引犯人暴露自己的犯罪事实,这种在办案中运用欺骗和无耻手段的做法令我气愤。倘若有人给我提供别样的、比较符合我的性格的手段,那会对司法,乃至对柏拉图——他赞成上述那种做法——大有裨益。我认为那种不讲信义的司法对自身的伤害并不亚于别人对它的伤害。不久前,我曾说我不大可能为某个人而背弃君王,更不会为君王而背弃任何个人,否则我会万分悔恨。我不仅痛恨欺骗,也痛恨别人借助于我而施行欺骗。即便只是为欺骗提供材料和机会,也为我所不齿。

我曾有几次机会在诸侯之间斡旋[4],在今日群雄割据,国家四分五裂的状况下,我竭力不让他们错识了我,迷失于我的外表。以游说斡旋为业者往往掩盖自己的见解,表现或假装得极其折衷,似乎他们的看法与别人十分相近。而我则拿出旗帜鲜明的观点和我本人的行事方式。我这个善良的谈判新手,宁可有负于谈判,也不愿愧对自己的良心。然而至今一切进行得非常顺利(诚然,运气在其中起了主要作用),以至在斡旋于诸侯之间的使者中,很少有比我更受到信赖和厚遇的。我有一种坦率的待人接物方式,使我轻松地在头几次交往中便深入人心,取得信任。纯朴与真诚在任何时代总是合时宜的。而且,辛勤工作而毫不为私利者的心直口快不易遭人疑心和讨厌,他们用得上伊佩里德回答雅典人怪他说话粗暴尖锐时说的那句话:“先生们,不要计较我的直言不讳,而应该考虑我这样做是否为一己私利,是否把事情办得更好。”我的爽直的言谈以其气势使别人从不怀疑我隐瞒了什么。该说的话,不管多么难以接受,多么尖锐辛辣,我都要说,当事人不在场,我也不会说得更难听。我的坦率爽直有一种单纯而漫不经意的表现形式。我做事时只想到做,并不考虑长远的后果及计划,每个行动有其独立的作用,能有所成则我愿已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