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二章 论后悔

其他作家常爱教训人,我却描述人,而且专门描绘他们中的一个;此人教育得很不成功,倘若我能重新塑造他,一定把他造就成另一个样子。不过现在木已成舟。我描绘的形象虽然变化无穷,一人千面,却真实无误。地球不过是一个永远动荡着的秋千,世上万物都在不停地摇晃。大地、高加索的山岩、埃及的金字塔也不例外。万物不仅因整个地球的摇晃而摇晃,而且各自本身也在摇晃。所谓恒定不过是一种较为缓慢无力的晃动而已。我把握不住我描绘的对象。他浑浑沌沌、踉踉跄跄地往前走,如同一个永不清醒的醉汉。我只能抓住此时此地我所关注的他。我不描绘他的整个一生,我描绘他的转变:不是从一个年龄段到另一个年龄段——或者如常言所说,从这七年到下七年——的转变,而是从这一天到下一天,从这一分钟到下一分钟的转变。必须把我描述的事与时间结合起来,因为我可能很快就变,不仅境遇在变,而且意图也在变。这里记录了各色各样变化多端的事件,以及种种游移不定、乃至互相矛盾的思想;或是因为我已成了另一个我,或是因为我通过另一种环境,用另一种眼光捕捉我描绘的客体。总之,我很可能会反驳自己,但是,事实,正如德马德斯所说,我绝不违背事实。倘若我的思想能稳定下来,我就不探索自己,而是总结自己了,然而我的思想始终处于学习和试验的阶段。

我呈献于此的是普通而且缺乏光彩的一生。这又何妨。道德哲学既适用于丰富辉煌的生活,也适用于平常家居的生活,每个人都是整个人类状况的缩影。

作家们往往向公众展示自己特有的奇异之处,我是第一个向公众展示包罗万象的自我全貌的人;我作为米歇尔·蒙田,而不是作为文学研究者,诗人,或法学家与他们交流。倘若世人抱怨我过多地谈论自己,我则要抱怨他们竟然不思考自己。

但是,一个我行我素的人,并非想借此在公众中扬名,也并非要以我的相当柔弱的气质,在这个极其重视形式和技巧的世界上,制造一种朴素天然,不加文饰的效果。在人们心目中,构建一部作品而不讲求手法和技巧,不是无异于造一堵高墙而不用石头,或诸如此类的材料吗?音乐作品的构思要靠技巧的引导,我的作品的构思却是兴之所至。在文学领域内,至少还没有人像我这样对自己描写的客体有如此透彻的认识和理解,就此而言,我是在世的最有学问的人;其次,从未有一个作家对其写作题材钻研得如此深入,对题材的各部分剖析得如此细致;也没有人能比我更准确、更完全地达到作者为自己的作品定下的目标。为了使作品臻于完善,我只需赋予它忠实;而它的确是忠实的,忠实得真诚而纯粹。书中都是真话,虽则并非是我想说的一切,却是我敢说的一切;而我年事愈高,敢说的也愈多了,因为,按风俗习惯,人到老年就可以更自由地说长道短,更无顾忌地谈论自己了。这里不会发生我常看见发生的事,即作者与其作品互相矛盾:一个谈吐如此高雅的人何以写出这等愚蠢的文章?或者:如此博大精深的文章难道出自一个言谈如此贫乏者之手?其言谈如此平庸,而其文字却如此超凡脱俗,难道这才华是从哪里借来的,而非他自己的?须知,一个知识渊博者不可能事事都懂,而一个有才华者处处能显露其才华,甚至在他不懂的事情上。

我的书和我本人互相吻合,风格一致。对别人,人们可能撇开作者而推崇或指责他的作品,对我却不可能:触及我的书即触及我本人。谁若评价我的书而不了解其作者,则他的损失要比我的损失大;谁理解了我的书,也便使我本人得到最大的满足。如果公众承认,我让聪明人感到我善于利用知识——如果我有知识的话,并承认我应该得到记忆力更多的帮助,那么我的欣喜便超过我的功德了。

我常说我很少后悔,我的良心对自己颇为满意,当然不是像天使或马那样心安理得,而是作为人所能感到的心安理得,我将在此解释这句话;同时我还要加上另一段常弹的老调(不是出于客套,而是出于我对上帝纯真而与生俱来的遵从),即我说话时自己也心中无数,也在疑问和探求,至于答案,我只希望从大家共同的、正当的信仰中获得。所以我绝不教导人,我只是叙述。

罪恶,真正的罪恶没有不伤害人,不受到公正评论的指责的;罪恶是那么明显地丑陋和可憎,所以那些认为罪恶主要来源于愚蠢和蒙昧的人可能是有道理的,因为很难想象有人明知道是罪恶而不憎恨它。恶意大多分泌出毒液,并且被自身分泌的毒液消蚀;而罪恶却在心灵上留下悔恨,这悔恨如同身体里的一块溃疡,不断绽破和流血。理智能化解其它的烦愁和痛苦,但却生出悔恨,悔恨比其它烦愁和痛苦更沉重,因为它发自内心,正如人在发烧时感觉的冷和热要比外界天气的冷和热更难受。我认为的罪恶(每个人都有自己衡量善恶的标准)不仅是理性和自然所谴责的,还包括公众舆论铸成的,因为即使舆论是没有根据和谬误的,但只要得到法律和习俗的认可,受舆论谴责的行为便构成了罪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