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伤是很奢侈的感觉(第3/4页)

然而,大人的事,不是一个小小的高中女生能解决的。阿舅替人作保欠下债务跑路,债主三天两头上门逼阿妗,她不知是权宜之计还是怨愤到失去理智,竟然也离家出走了,让她与表弟妹处于惊恐之中,还得面对流氓上门讨债。她说,还好那两个流氓不算太坏,房间、冰箱都翻看了,整个下午坐在客厅抽烟,看他们三个孩子各做各的功课,确实大人都跑路去了,留下一句“我们会再来”就走。她说,那时偷偷在身上藏剪刀,很怕他们把她拖到房间欺负了怎么办?如果发生那种事,要去死还是继续拼大学?他们走后,她反而高兴得跳起来,上天助她逃过这一劫,她更要积极奋进,只准成功不准失败,此后什么困难都难不倒她了。

幸亏后来阿舅的债务解决了,搬家,恢复平静。她经此一事,体会寄人篱下受制于人,跟别人的命运绑在一起,永远不得自由,一定要独立自主才行。为了这目标,她必须冲到前面学校,才有机会脱离这里。

考上大学能住宿舍,阿妗反而舍不得她搬。同住三年毕竟有了感情,但在感情之余还有更务实的一面,群这样“起早睡晚、吃少做多”的人实在太好用了。这是一笑起来露出小梨窝的她心内知晓的,但她从来不露半点神色,相反地,由于适度谦逊懂得感谢,反而让人觉得做了她的靠山、帮了她大忙,殊不知她才是站在哪里、哪里就变成靠山的强人。

躺在宿舍自己床上第一晚,她想起陈芬兰唱的那首歌《孤女的愿望》:“请借问播田的田庄阿伯啊,人在讲繁华都市台北对叼去?阮就是无依偎,可怜的孤女……”拿着衣服遮脸,快乐地哭了起来。

“为什么你做得到?”维之陷入群的处境,生起同理之心,问她,“你不觉得受伤吗?”

是啊!为什么做得到!群憨然而笑,从来没想过这问题,被她一问,收了笑认真思考。

“为了活下去啊!不这么做,没有机会看到自己的未来。‘受伤’是很奢侈的感觉,像小婴儿,你要是一直抱着他,什么事也不用做。而且,抱久了,必须养他,做他妈妈。”

说完,脸上浮现一片羞意。在两性风气犹然保守的年代,动不动提婚配生育,显得轻佻不得体。她正色说:“如果当下无法处理受伤的感觉,把它折起来,等到将来有能力处理,再拿出去。说不定那时候也不必处理,都化灰了啊!”

两人相视而笑。麻雀啁啾,午后光影在水面悠游,枯叶或沉或浮。维之幻想起来,群用“折”字,她随即想象“受伤的感觉”像一件被泼污的衣裳,该脱下奋力刷洗还是先“折”起来塞到衣橱抽屉?花大力气刷洗要是刷不净岂不更懊恼?不如折起来藏着,等有一天取出,说不定不必洗,那衣嫌小了,弃之可也。即使不弃,也有能力在上头补丁绣花,或是把两件有污渍的衣拆了,做成一件新衣。她这么想,仿佛见半空中浮着一件件她的衣服,从小到大、上衣裙子都有,五彩缤纷。这童稚式的意象让自己觉得新奇有趣,心情为之轻松不少。

“你又在发呆。”群拍她肩膀,“我看你上课常神游到蓬莱仙岛,有一次我坐你后面,拉你的长发帮你剪分叉,你都没发觉。”

“我当然知道你在做什么,装作不知道罢了。”

群坦承转到法商学院乃基于就业考虑,她希望毕业后能尽快经济独立,有一天能拥有自己的小窝。

“有一个小窝,人生才有根据地。”

“也不能太小吧,太小住不下!”维之抿嘴而笑。

这下群听懂了,擒那一长叶水淋淋地洒她,“要死了要死了,你又到蓬莱仙岛了!”

但维之心里是欣羡的,群用“根据地”三个字用得霸气,一干好汉到了梁山泊,能呼风唤雨、开创霸业的样子。她天生是个有力气的人,那窝必然不会在崖边沙洲,而是在安如磐石的地方,知道什么时候会刮风下雨,天黑了什么人会回家。

“家”,多么神秘的字啊!仿佛是带着根须的一株植物,渴望土壤。

“唯一担心是功课,别的还行,就是‘微积分’怕怕的,不过也不必太担心,我们社有个学姐是法商学院二年级,她说她兼了五个家教,微积分也没被当,听起来应该不难。”群笑得轻松,好像什么事一笑就解决一半。

换维之瞪大眼睛:“那些被当的,是因为交五个女朋友或男朋友分身乏术吗?”兼五个家教还能“书照念、歌照唱、舞照跳、肉照烤”,这学姐是外星人吗?不过也不算稀奇,上了大学就是“大人”,校园里多的是积极追求经济独立还能挹注家庭的学生,尤其是来自中南部的,几乎人人兼家教找工读,下了课骑脚踏车或赶公车到学生家上课,俨然一副提007手提箱跑遍天下创业的中小企业原型。即使不缺学费,赚点零用钱不必向父母伸手,也是成长与成熟的表征,关乎荣誉。像维之这样不必为学费、零用钱发愁能专心念书的恐是少数,跟他们相比,她自觉惭愧。虽然母亲生前曾叮咛她们姐妹大学是储存知识实力、寻找人生方向的黄金阶段,除非迫于无奈,不宜浪掷光阴在工读上,但是能踏出父母供应的温室接触现实人生,知道一些民间疾苦毕竟是好事。她心想住家那条长巷不乏中小学生,也许可以积极探听,就近兼个家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