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大道中间

她站在校门口,望向椰林大道尽头,晴空历历,海拔三百二十公尺的拇指山以悠闲的姿势横亘着。初夏的太阳还年轻,风像个少女,带着山林的新绿气息,吹出一阵富含草香的椰浪。

割草机刚巡过的草坪,还冒着清新的香氛,似轻烟如飘雾。她深呼吸,领受午后的舒畅,稍稍消除近日以来的阴霾。

大道上人车不多,期末考刚结束,住宿生大多回家了。偶尔来往的脚踏车,不似平日匆忙,反而有鸥鸟般的悠闲,还有一面骑一面唱歌的。

她等群,不知她会从哪一方向现身?望向椰林大道似乎是最自然的角度。

离约定时间尚有十分钟。忽然,大道上空无一人。她突生奇想,站在大道中间,仰天展开双臂,好似一个拥抱天地、大道的人。她感觉全身起了一股电流,仿佛某种力量也紧紧拥抱了她。

据专家推断,当年日本当局乃基于对帝国南进拓疆的想象,故于一九二八年创立这所大学时,气派地以一条由西向东、宽约七十公尺长约三百公尺的大道作为校园主轴线,更种植具有南洋风情的大王椰子于大道两侧,颂扬其帝国意志与南进殖民伟业。

果真如此吗?

若真是如此,何不种植更具代表性的棕榈、蒲葵或橡胶树?又该如何解释那座低矮得近乎笨拙的校门?它放在帝国南进殖民版图上显得太谦虚了,谦虚得可怕,因为这谦虚是假的,无法遮掩殖民者以枪杆行使奴役统治的本质。

若将空间视作地面文章,自然景物、屋宇道路犹似语汇,允许观者自由解释的话,应不难“读”出多重含义。尤有甚者,大自然是四季变化的,屋宇道路在时光中也是变化的,因此一篇看似不变的地面文章从不同方位、高度,在不同季节由不同的心灵“观读”,便能读出千百种含义。

她觉得这条大道彰显的是追求真理与理想的精神,所以那座低矮朴拙的校门像木讷寡言的进口,完全放弃作为空间第一排序可以畅所欲言、宣示威风的权利,反而谦逊着,如同苦干的人才有的“埋首”姿势,依随天地运行,不哗众取宠。这样的安排是为了让人在踏进校门后,领受视觉震撼:一条大道,笔直地指向遥远的地平线。而再也没有比大王椰子树更能捍卫这份视觉印象的了。更进一步看,在左右两列大王椰子所展现的崇高意象里,这大道取得宝剑灵魂,勇毅地挥向真理与梦想。

这就是大学最重要的部分,学习一种精神,而非仅仅只是技艺。

是以,每日清晨踏进校门,学子迎的是大道尽头旭日东升,课毕返家,面对校门的是落日晚霞,甚至是星月交辉,提醒着,这一日是否勤勉、充实?是否依然走在追求真理的大道上?是否不屈不移,以天下苍生为念,“我们贡献这个大学于宇宙的精神”,如傅斯年校长引用哲学家斯宾诺莎“宇宙精神”理念所言,贡献自己于时代的炼炉里。

任期仅一年十一个月的傅斯年校长是奠定这所大学学术精神及校训的人。一九五〇年十二月,“韩战”爆发后半年,他因脑溢血猝逝,校方选定在校门左侧原“帝大”时期的热带植物园内,建希腊神庙式“斯年堂”,安厝傅校长灵骨,名为“傅园”。一九五一年十二月二十日,傅校长逝世周年忌,迎灵队伍从其温州街家中始,由其子侄与两位学生轮流接捧灵骨,步行至园内安厝。

那日,今之新生南路的前身是一条行水大排,水岸边杂树草丛,民宅错落,是大时代乱世惊魂未定的一隅,却也是庶民寻常作息的一日;无人察觉这一列师生肃穆前进的队伍前,灵罐里储藏着一股永不止息地追求真理的精神,这精神是走过风雨飘摇、经历家国几乎覆灭的一代留给后世的提醒,犹如十六根雄伟石柱护守傅校长之灵,提醒一代代莘莘学子,要以知识分子不屈不移不淫的天赋傲骨,守护追求真理、奉献社会的精神。

傅园的出现是天意也是异数,从来没有一所大学采用那种低矮校门,而且又在一进门之处建造墓园。这些应该不是无意义的事。

沿傅园下行,同侧,校方更于行政大楼前、椰林大道边,竖立一座由联勤兵工署捐铸的纪念钟,名“傅钟”。日月运行,老校长谆谆告诫之语,声如洪钟。

于是,新增的建筑语汇使这篇地面文章有了新读法。傅园里高耸的尖形无字碑呼应了椰林大道,一向天空伸展,一向地面延长,形成这所大学的精神坐标,标举着知识分子“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责任,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傅钟所在位置,近似心脏,搏跳不息。校门、傅钟、椰林大道,连成一个具有象征性的图像;宛如一个埋首伏案的读书人,微微弯着脊梁骨,沉浸在浩瀚的知识宇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