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

黄昏像一只羽色绚丽的大鹏在天空展翅,如此美景,然而她却怀着索然情绪在街巷漫走。胸口有一块铅,沉甸甸的,仿佛有人暗中添斤两,越来越重。

她目送群离去,她连背影都是欢快的,令她好生羡慕。接着呢,回家去还是继续漫无目的地闲晃?沿罗斯福路左转和平西路再接南海路,穿过植物园回家,也许路上会碰到吸引她留步的事——譬如,弯到牯岭街逛旧书摊,或是踅到南门市场觅食,或是沿汀州路走一段寻找老铁道记忆。她并不真的想回家。在南部念书的姐姐一向先留在学校,几乎等假期过了一半才见人影,早上出门前,她对父亲说今天会晚归,父亲也说晚上有应酬。“你自己小心点儿。”父亲习惯这么结尾,像批公文最后写个大大的“阅”字,干净利落,顶多再添一点关怀说:“你自己凡事小心点儿。”

她则回说:“知道了。”也像一个小小的“阅”字。

所以,彩霞幻舞的此刻,家是暗的。

她不禁羡慕家在外县市的同学,他们心里有一条绳,每到假期,绳那头有人拉,这边便急忙收拾行李返乡去。她,回家像回去空城,屋内是暗的,没有人气,拖鞋只有两双,躺在地上像动物标本。

就这么不知不觉走到南门市场边,挑担的卖豆花老爷招呼她吃一碗,她站着端碗,一口一口尝,喜欢听他以低沉浑厚的声音喊:“倒——辉——”也饶富兴味地看附近主妇拿着大碗或小锅来买。他掀盖熟练地片起豆花,舀上花生仁,浇糖水,主妇说:“花生多一点!”这是每个吃豆花的人的心声,如果老爷爷多给几粒,那真会像失散多年的祖孙在街头相逢一般感激。

“赏学(上学)啊?”乡音很重的老爷爷问她。

“嗯。”

“赏达学(大学)啊?”

“嗯。”

“赏学好,要勇功咚需(用功读书)。”

“好,谢谢爷爷。”

吃完要付钱,老爷爷竟不收钱,剩不多要收摊了,请你吃。难道几句萍水相逢的对话果真让人有了家的想象吗?

老爷爷挑起担子往更深的巷子走,“倒——辉——”听着听着,真的起了一点温温的亲情。

她家巷子常有小贩来叫卖,本省阿伯卖“烧肉粽”,晚间出没,服务那些想吃消夜的人;山东大爷不定时造访,卖馒头、“歹逼悠”(大饼);还有一个卖面茶的,手脚利落,那面茶一滴都不洒的。但她最喜欢公车站牌边那一摊烤玉米,选一根,交给小贩,他剥净膜衣,插上竹签,放在烤架上,刷上酱汁。几根玉米躺着,他一一刷酱,酱汁滴在炭上,起了小火爆,窜出火舌,香气立刻扑鼻而来,翻面刷酱再烤,直到熟透。围在摊边的“顾客”顾着烤架上自己的玉米,总得等十几二十分钟,无事可做,心思全在那根玉米上,遂越发计较,计算刷了几次酱,评比哪一根烤得比较好,忍不住指点小贩多照顾自己的那一根玉米。其实最严苛的评审是小贩自己,即使有人猴急地问:“我的好了吧!”他一律不搭腔,烤到他满意了才交给顾客。那一根烤得黑乎乎、酥香的玉米是对嘴唇的火刑与拷问,咬第一口,叫一声好烫,接着麻辣到嘴唇都肿了起来,但喜欢烤玉米的人就是爱这款刺激。她常在放学时买一根烤玉米,找个树荫僻静处,慢慢啃完再进门。妈妈闻到烟味,知道她又吃烤玉米了,笑她:“我们家妹妹长得这么清秀,偏爱烧焦味,我看以后会看上伙头夫!”

会看上一个让她烧焦的人,也许这是妈妈的话中话。

蒋中正逝世那年,举国哀悼,戴黑纱,电视画面变成黑白,街上凡有烫头发、穿花色喇叭裤的时髦人士,据说会遭警察关切,一般人也视之为欠缺爱国心、游手好闲之人。风气凝肃至此,连带地,通衢大道旁冒着小烟、飘着焦香的烤玉米摊或烤香肠摊,实在愉悦得不成体统,与守灵的哀戚气氛对冲;而边走边嚼、不时发出烫舌吟声的馋状也不像顿失民族救星的国民应有的样子,料想一定是被巡逻的警察取缔了,从此失了踪影。她那时正陷于大学联考压力下,分外想念烤玉米。后来风声渐松,听说小贩移到几条街外靠河边处占了地盘继续升起他的炊烟。但终究太远了,她遂作罢。这以后,每看到菜摊上摆着玉米,总飘出一丝心思,好像那是纯真的童女,总有一天要剥去膜衣,经历炭烤人生。

她搭一段公车到中华商场。车上,后母脸的车掌与一位看来是乡下进城、带了大包小包的阿婆起了小争执。阿婆对人说,要来帮女儿坐月子。她记起曾在电视上看到广告,提醒乡下来的民众不可以提着活鸡上公车——那必是有女儿或媳妇生产,特地来台北帮她坐月子才如此的。她想起母亲曾说过,生姐姐时有人送她一只活鸡,吓坏了,没人敢杀,养在后院咯咯乱叫比婴儿还吵,后来请卖鸡肉的帮忙处理。母亲在台湾没有娘家,没人帮她好好坐月子,她自己说,身体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