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伤是很奢侈的感觉(第2/4页)

没料到考上前三志愿,学校还为她贴红榜放鞭炮,老师亦登门道贺送她两本字典,这下子父母要挡也挡不住,只得放她走。交代她没事不必常回来,火车票要钱。

布袋莲快乐地航向远方。

住进舅家。三房公寓,她与表弟妹同房,他俩睡上下床铺,她在衣橱窗边地上铺草席安身,习惯了也是能睡的,比在家跟两个姐姐同睡还宽,只是要提防蟑螂、老鼠巡逻。另一间小房间,一半堆杂物另一半摆两张小书桌就满了,她连走进去都嫌挤,别说坐下来把书打开。她只能坐矮凳在客厅茶几前写功课,但阿舅干了一天粗活要看电视,喜欢把脚搁茶几上,她就移到饭桌——那张归阿妗管辖的圆形饭桌半壁堆满豆腐乳、酱瓜等家乡带来的渍物,桌面黏腻,两肘搁在上面,有苍蝇停在粘蝇板之感,若非不得已,她避免在此当大苍蝇。

阿妗擅长拓展不擅整理,她是这个家的女主人、管理者,但她服膺老子“无为而治”理家大法,让一切对象自由摊放,小公寓住一家四口本就挤,来了她这个移动大物更显得窘迫。她很快从指桑骂槐的言语中读懂自己是个入侵者。只是忘了关灯,阿妗以罕见的口吻斥责表弟:“知道吃,也要知道做啊!”即使是笨拙的槐树,听多了也知道在骂谁,而那两棵轮流当“骂引子”的桑树也很快归出结论:槐树来了之后害他们常挨骂,这槐树乃绊脚石、害人精,瞪她。瞪之犹不足,剧情加重,这两姐弟原就吵吵闹闹,互不相让,某回吵得凶了,她介入调停,是做弟弟的错,她说了他几句,这家伙像一团火端起桌上没吃完的半碗豆花泼她一身,奉送一句:“你回去啦!”

她忍不住夺门而出,一面走一面掉泪,所幸夜色够深、路灯够少、行人够稀,允许她可以畅快哭一大段路。她依稀记得自己过了桥,一副要走回乡下的模样。不知走了多久,忽然后头的车灯将她的影子打在墙上,她继续走,影子也继续走,越来越大……她才看到茫茫人海中,原来自己是这么孤立。猛地一回神,街景陌生,迷路了,要回还是不回?此时已开学两个多月,理智归位;学校是好学校,功课正读得津津有味,只能往前走,无路可退。她抬头看夜空星月交辉,仿佛微笑。问出阿舅家方向,往回走。她心想:我这次进门,局面归我。

她太了解“多余”是什么意思,一旦在家里属多余,到哪里都是多余。这是命,她懂,不但不想轻易接受,还想改变。

生存,必须讲技巧,不是讲感受。是以,多余之人自有他人学不来的“多余本事”,就像没一处地方让她安稳念书写功课,从茶几移至饭桌,饭桌移至房间坐草席上,腿上横放枕头摆书,也能念出不错的成绩一样。不多久,她创造出被需要的价值,不再是多余之人而是带来改善的必要动力。表弟妹的功课有她盯着——她刻意先教导表妹使她成绩蒸蒸日上拿了奖状,换那落后的人好言好面求她,她顺势开出条件:“把你喝过的杯子收到厨房,换下的衣服拿到洗衣槽。”此外,她兼洗衣、清扫、整理家务,有时也能烧饭,即使不必烧饭,她在图书馆自修到关馆,回家已过了九点,饭桌上两三个盘内汤汤水水剩菜残羹——她刻意避开餐桌上的尴尬,让阿妗可以自在地分配菜肴给子女,这本是天经地义之事,如同在家时,她有所察觉时也会走开,让母亲可以偏爱弟弟,成全其心思,保全自己的尊严。除了饭是温的,其他都是冷的,这是她的晚餐加上明午便当,若晚餐吃多明午就少,吃得少明午就多,所幸还有酱瓜、菜脯可以辅佐,这些可口的农村渍物被她嚼出清脆之声,宛如少女嘴里的土风舞,曾招来家境较好的邻座同学以一块豆干或一块红烧肉来换。贸易的真谛就是互换有无,找到了“需求”就找到机会,而需求是可以被创造出来的。吃完晚餐,她自会收拾、清洗一槽小山似的锅碗瓢盆,擦拭炉台,顺便把那条吃得比她好的抹布搓洗干净。她擅长“善后”,收拾残局,做得又快又好。只要有人善后一次,那主中馈的主妇就离不开这人。她从农村带来的本事是同时可以做两三件事,一面洗碗一面默想当日课业、背英文单词,还能唱一段《云州大儒侠》里的“苦海女神龙”出场歌,一点也不觉得浪费时间。

为什么她该洗?这问题从未进到她脑海,她当然该做,寄人篱下,在人家家里白吃白住的多余之人不做的话好意思吗?她不只做还做得有模有样,到后来,连阿妗都得问她:“阿群,扳手放在哪里?厕所的灯泡你换了没有?”

最难熬的事发生在高三上学期。那时正是埋头拼联考、挤大学窄门的重要阶段,班上同学泰半进补习班加强战力,她没钱补习只能靠自己念,向同学借补习班的讲义秘笈及模拟考卷,同学不借,她与对方商量,愿意帮她解题并且切磋作文,如此交换,战力与信心增进不少。她领悟到,天底下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只有不想解决问题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