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的社会及宿命(第3/5页)

与此同时,它们也在快速地进化着,紧紧追随社会化的效率,产毛,产乳,产肉,产羔皮,产温文尔雅的性情,产服膺律令的理性,产恪尽职守的品德,在社会化的训练中不断调整,不断适应。

现在,它们的视力是超越性的,在栅栏不完整的地方,它们能用眼睛看见完整,甚至在没栅栏的地方,它们也能看见栅栏,并自觉止步于那栅栏。它们的听力也是不寻常的,当牧人刚刚轻衔草叶,它们能通过同伴的蹄声,听见权威的号令。成群地,宛若河床中的白浪,向一个目标奔涌,无论目标是丰美的草场,还是断崖深壑。目标不是它们的信念,成群地奔涌、绝不离群才是它们的信念。所以它们的信念是最为直观的,最为切实的,永不破灭的。与牧人的呼哨比起来,这种群体奔涌的情势,是更具有震慑力和裹挟力的。与牧人的鞭子相较,是更不可抗的。

有论者认为:群众不管需要别的什么,他们首先需要一个上帝。但其实在上帝之前还有着更要紧的:群众不管怎样需要上帝,他们首先需要的是一个群体,一个数目越是众多越给人以安全感和力量感的群体,而一个能够召唤大众、凝聚群体的物象,便是他们渴盼的上帝。

羊性好群,这是它们建立社会的条件,是它们获得上帝的条件,也是上帝得以建立其统治的条件。一个无力而且平庸的条件,为它们阐释了一种社会理想,在它们身上,演绎了许多宗教故事。

5

获得上帝是羊群的福祉,获得羊群是上帝的福祉。羊的道德,不仅完善了羊的社会秩序,更重要的是帮助上帝完善了人的社会秩序。

善,美,安详,随群,牺牲……羔羊跪乳,是至孝,知礼;群而不党,是君子之忠义,之仁德。替罪羔羊,是至善的象征,它鼓励人们寻找不幸的替代,受难的替代,将罪孽转嫁于无辜者,它诱使无辜者替世人赎罪、献祭,献身祭坛成一道人通往神的桥,成一个最先聆听神谕并传递福音的使者,因之是一个幸福的使者。

《圣经·启示录》中说到天国里被七道印严封的书卷,或者是至高的福音至圣的密约吧?一个大力天使大声说:“谁配打开书卷拆开印呢?”天上、人间、地下没有谁能打开书卷,没有谁配打开书卷。这时候,走过来的是羔羊,看去像是被屠杀过的羔羊,从宝座上的主的手里接过书卷。即刻,狮面的牛面的鹰面的人面的活物以及众长老都跪在了羔羊面前,并齐声颂唱:“你配拿起书卷拆开七印,因为你曾被杀,用你的血从各族、各方、各民、各国为上帝赎来圣徒;你使他们成为王国,并作祭司侍奉上帝,他们将统治这个世界。”

接着,成千上万的天使和天上、地上、海里所有被造之物都高歌附和:

“曾被屠杀的羔羊,你值得接受权力、财富、智慧、能力,以及荣誉、荣耀和赞美!愿赞美、荣誉、荣耀及能力都属于宝座上在坐的,也属于羔羊,直到永远!”像是对被屠杀的颂赞,又像是对屠杀的颂赞。颂赞之中,被屠杀就成了羊的宿命,羊的道德就在被屠杀中达到极顶。

东方的“民牧”同样予羊以慷慨的表彰——“羔有角而不任,设备而不用,类好仁者;执之不鸣,杀之不谛,类死义者;……”背负苦难而不开口,忍受欺凌而不开口,无辜而被送上祭坛宰杀同样不开口,甚至连牛的觳觫也没有,被誉为“凛然就死”,这种哑羊的品德,令屠夫宽心,更令民牧宽心。

鲍曼在《现代性与大屠杀》中描述受害者对大屠杀的顺从与合作,写道:“他们的逻辑和理性是凶手计划中的一部分。……似乎上帝想毁灭某个人的时候,没有让他发疯,而是让他变得理性了。”“在这样的局面里,受害者的理性成了杀害他们的凶手手中的武器。也就是说,被统治者的理性往往是统治者的武器。”

弯曲至地的头颅——这是犹太人居住区里的诗句,也是令人惊骇的高效屠杀机器的一个注释。绝对的善和极致的理性,使受害者把自己的灭亡拽得更近。

6

阿伦特对大屠杀受害者的组织与合作的指摘,触动了一块无人触碰过的犹太人的疮疤,因之遭到了普遍的非议和攻击,以致失去多年的朋友。这在她自然是痛的,但更大的疼痛使得这些不成其为疼痛:那整个阴惨的历史中最阴暗的一章,那整个民族都极力掩盖的耻辱。她说:“与其他民族行恶相比,自己民族所干的一切恶行,对我来说,是远远更加可悲。”

一场大面积的屠杀,不是数目有限的屠夫和屠刀所能完成的,它需要待宰羔羊大面积的顺从与配合。

沉默的目击者,清白的旁观者,无辜的消极苟安者……最终,逃脱不了杀戮的受害者。普遍的羊性纵容了普遍的罪恶。一如鲍曼所说:“在很大程度上,犹太人自身就是即将消灭他们的社会场景的一个组成部分。”但这是很难看见也很难证明的部分。羊性的善是静的,在历史舞台上是无声的、隐没的、匿名的,只作为一幕惨白的背景,让人唏嘘悲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