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的社会及宿命(第2/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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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物学家一般认为,哺乳动物不擅于建立理性社会,而标准的社会性动物是蚂蚁和蜜蜂。在蚁穴和蜂巢那里,我们可以发现极其完美的理性社会建构,无论时光如何流变,始终岿然不动的社会机制和社会秩序,计算精确的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组织严密的层级和分工,一个国家,一个共同意志,绝对的服从,绝对的尽职,绝对的摈弃个体自由和个体权利,直至绝对的自我牺牲。而哺乳动物似乎不具备这样的政治素质。或许是哺乳这样一种私利的养育方式,营造了个体生长的空间,由此造就的母子亲情、家庭伦理,这些血液里的东西,总是要与国家极权发牴牾的。

极其意外的是人。迄今为止,最高级的、最完备的、最令人叹为观止的理性社会,恰恰是人这样一种哺乳动物建立的。这的确是一个奇迹。人能够成功地移植蜜蜂的伦理,蚂蚁的伦理,将人组织为社会性动物。人还能成功地利用个人的道德和家庭的道德,将人变异为理性的政治动物。

人的社会形态自然比蜜蜂蚂蚁复杂一些,多样一些,有国家是放大的个人的模式,譬如古希腊;有个人为缩小的国家的模式,譬如古罗马;也有君臣父子,直接在家庭伦理之上建立国家统治的模式,譬如中国;还有组织更严谨,设计更精湛,运转更流畅的某种现代社会,其现代性之光使大众深为鼓舞,却又使阿伦特、鲍曼之类的思想者深为忧虑。这种现代性因其高效而膨胀得极其迅速,蔓延得极其迅速,噬菌体一样,吞噬和摧毁也极其迅速。其迅速甚至令人来不及思索。

在这样一种现代性覆盖过的地面,人不再是人,而是社会大机器上的齿轮;人性不再是人性,而是高效运转的现代性;恶不再是恶,而是职业,是服从,是平庸;人所克服的是“动物性的同情”,所获得的是制度化的理性。一个组织到了极致的社会是无所不能的,包括实施骇人听闻的恶行。

在对纳粹德国的大屠杀事件回首探究的时候,鲍曼质疑了现代社会本身,他认为:“……大屠杀可能远不仅仅是一次失常,远不仅仅是人类进步的坦途上的一次偏离,远不仅仅是文明社会健康机体的一次癌变;简而言之,大屠杀并不是现代文明和它所代表的一切事物(或者说我们喜欢这样想)的一个对立面。”鲍曼的题目霍然就是《现代性与大屠杀》,他举起X光片,让我们看到现代社会机体中可怖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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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到底是较为平庸的哺乳动物,羊的社会是由牧人建立的。在那里,牧人是立法者和管理者,这自然是重要角色,然而另一个同样重要的角色——守法者与合作者——却要由羊们来担任。我们看到,羊合作得很好,无论是膂力如何超群的羊,还是数目如何众多的羊,都乐于充当守法的合作者。人——羊的社会是非常和谐的,极其稳定的。从外界看去,牧羊人一根小小的鞭子,与千百之数的健壮的羊,是匪夷所思的力量对比。但其实这里并没有什么对比,它们是相互依存的,共同构成了一个社会机器,那根鞭子不过是社会理性的一个象征,就像人类社会象征逻辑理性的旗帜。

“羊性怯弱,不能御物”,这说的是驯化之后的羊,社会化之后的羊。在这一切之前,它们具有别样的生性。那些剑一般笔直的尖角,那些用于猛烈撞击的盘角,腿的速度,腿的弹跳,极为警醒的听觉,极为敏锐的视力,自幼漫步悬崖峭壁的生存能力,集群骤然奔跃制造乱阵的防卫方式,征服者亦慨叹其“尤狠健”的性情。

驯化的过程首先是获得的过程,组织完备的人——羊社会使其成员获得了安全,获得了温饱,获得了生息繁衍的和平环境。严冬时节,有早经备好的棚圈和丰足的干草,再不必于风雪之夜颠沛流离。产羔时节,有奖赐的福利和哺喂的保障,再无须为寻一席安全的生产之地而冒险攀爬峭壁。长长的栅栏,与其说是限制和剥夺了羊的自由权利,不如说是阻挡了狼的入侵,保护了羊的生存权利。每一个时辰都合理安排严格规范的秩序,与其说是令个体步步萎败、缩小,不如说是使群体日益发展、壮大。一个不争的事实是,只有在人——羊同构的社会中,羊才享有前所未有的富庶和繁荣。

退化是无处不在的:角的退化,腿的退化,听觉和视觉的退化,声带的退化,跳跃能力和攀缘能力的退化,速度的退化,警觉性的退化,判断力的退化,选择权的退化……在达尔文的理论中,物种似乎总是在追求进化的,其实未必尽然,这些社会化的羊,却像是追求退化的物种。每一步的退化,都能卸掉一层古典的忧虑和烦恼,都能换取进一步的太平和舒适。社会的昌盛是一剂灵药,在体内任何一处有所剥离因之可能发生痛痒的地方,抚慰着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