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的社会及宿命

筱敏

1

晚星带回了

曙光散布出去的一切,

带回了绵羊,带回了山羊,

带回了牧童到母亲身边。

古希腊诗人的田园诗画框中,这一派温煦祥和的风景,挂在人们心的影壁上,世代复世代,一幅永不褪色的风景。

……日之夕矣,羊牛下来……

相距遥远的东方诗人的画框里,也是这一派安谧的田园风景。王朝兴衰,河山易色,这风景的甜美是永恒的,它平抚所有缭乱的世界和所有缭乱的灵魂。

理想国的构图其实十分单纯,无论古代的理想,无论现代的理想,无论上帝的理想,无论人子的理想。晚星,晨光,一个淳良的牧人,漫坡驯顺的羊群。假如没有羊群,晚星和晨光都是没有道德意义的,牧人也不能成其为牧人,因之理想国的根柢,尽在那漫坡驯顺的羊群。羊是最早被驯化的牲灵,有一万年了吧?或者还要久远,与人类文明一样久远。相较于狩猎来说——无论是石器之猎,还是铁器之猎——驯化是更有序的,更有效的,更满足人的获取和征服欲望。是在驯化羊的过程中,人比照自身的梦想,才造出凌驾万物、统驭世界的神来的吧?神的来临,使人的社会得以整饬起来,完满起来,从幼稚而趋向成熟,从原始而进入现代。在驯化羊的同时,人也被神驯化着。人的驯化过程,被称作文明的进程。

现在我们不能知道,对这种驯化,羊们做过什么样的抵抗?多么长久的抵抗?但可以肯定的是,抵抗是发生过的,而且是普遍发生过的,至今牧羊人还握在手中的那根鞭子就是证明。然而驯化毕竟要比一根鞭子复杂得多。它是一种施恩,一种监护,一种诱使,一种规诫,一种组织……这是需要不断有所建构的高等的事情。

《圣经》中的民众总是迷途羔羊,于是上帝耶和华躬自作牧成为神圣的牧羊人。耶和华说,我必亲自作我羊的牧人,我的仆人也必牧群羊。一卷牧羊图由此浸透宗教意味,人们认出那些被称作牧师的,都是上帝忠实的仆人。

中国的帝王以“民牧”自称是洽切的,治理一方民众的官长,也就成了牧夫、牧伯、牧守、牧宰……于是,邑落相望,牛羊被野,千古传唱的牧羊曲里,是驯顺的幸福和恩赐的富裕。一派田园风光中,是其乐融融的群羊簇拥着他们的牧人。

2

上帝为了考验亚伯拉罕的忠诚,呼叫道:“亚伯拉罕!”亚伯拉罕答:“我在这里。”上帝说:“带上你的儿子,你所爱的独生子以撒,到摩利亚去。在那里我指定的一座山上,将他献为燔祭。”亚伯拉罕闻声忙碌起来,劈足燔祭用的木柴,备好驴,携上火种和尖刀,便带着儿子以撒动身前往上帝指定的地方。亚伯拉罕是一头好使的羊,他或者没有感受和思想的器官,因之没有能力悲戚与犹疑。但似乎也未必尽然,在背负木柴上山的路上,儿子说:“父亲!火种和木柴都备好了,但献燔祭的羊羔在哪儿呢?”亚伯拉罕的回答却是周密而机巧并且意味深长的:“我儿,上帝自会备好献燔祭的羊羔。”

接下去的故事是:亚伯拉罕筑起祭坛,捆绑了儿子置于祭坛的木柴上,举起尖刀刺向儿子……整一个过程亚伯拉罕都没有感情反应,他只是一个单纯的行动者。当然,相信上帝是幸福的,服从上帝是美满的,在最后一瞬必有上帝之手,拦阻了尖刀,并用一只迷路的公羊替换了以撒。一个圆满的结局,具有诱惑性,也具有训诫性:亚伯拉罕的虔诚换来了上帝慷慨奖赏,子子孙孙享用不尽。

一个多疑的、患有焦虑症的上帝,热衷于以最极端的情境试验信徒的忠诚,他是以施虐的设计来建构秩序。一个驯良的、心智残缺的信徒,不惮于以犯罪的极端行动来表达自身,他是以受虐的狂热来建立与主子的关系。亚伯拉罕是一个绝对的信徒,他以真信仰碾碎世俗的道德、情感、常识和品性。碾的时候也是痛的、战栗的,不碾的时候他是更加恐惧的。真信仰就是自我否定;就是以至高无上的意志取代个人意志;就是时时刻刻听到上帝的声音,不再听到旁的声音;就是服膺天地间万能的力量,所谓必然性和决定性,并相信自己无能为力;就是坚信耶和华的山上,上帝自有安排;就是一切皆已交出,包括个人的责任。

在摩利亚山上,那上帝指定的地方,迷路的公羊是羊,以撒是羊,亚伯拉罕也是羊。驯化的过程是一个试探的过程,煎熬的过程,攫取的过程,否弃的过程,一个施虐与受虐的过程,一个充满不确定性的过程,一个危险的过程。牧羊人和羊都各怀恐惧。为恐惧所驱使,于是,在献子之地,上帝与他的羔羊立下第一个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