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黑暗中来,到白云中去(第4/11页)

当时,黄灿然对这两首诗的感觉还不错,但仍然不如自己所期待的满意。不久后,这两首诗被朋友拿去广州给另几个诗人读了,得到的反馈令黄灿然吃惊,“他们都说好,而且那种反应不是一般的好,他们的意思大概是,这是一种新东西。而我当时觉得,这算什么呀,我还可以写得更好—但我当时并没有发现这是新东西”。

这两首诗,开启了黄灿然诗歌创作的“第二阶段”。这个阶段从1998年开始到2005年结束,历时8年,主要成果收录在2009年出版的诗集《我的灵魂》中。在黄灿然看来,“这是一个较成熟也较稳定的时期,也是无论我自己、朋友或读者都较重视的时期,可以说已找到那个更准确的,同时也更宽的声音。这个时期的特点是情绪性、即兴性、语言挥霍和炫耀被清除出去,转而倾向于客观性和距离感,早期的朴实亦被重新肯定,但这朴实已因阅历和一直以来的语言磨炼而得到加厚和深化。内心感受成为主导,但这内心感受是个人与人人相通的结果,他人即自己,自己即他人。道德、美学、世界观都能够较清晰地表达出来。”(《奇迹集》“自述”)由此可见,黄灿然对这个阶段作品的珍视。

当我赶到将军澳医院,

在矫形与创伤科病房见到父亲,

他已躺在床上输葡萄糖液,

受伤的右手搁在胸前,包着白纱布;

母亲悄悄告诉我,父亲流泪,

坚持不做手术,要我劝劝他。

我只劝他两句,父亲

便签字同意了,比预料中顺利,

就像这医院、这病房比预料中

整洁和安静,周围都是翠绿的山,

护士小姐天使般友善——没错,

这里像天堂,或世外桃源。

手术后我喂父亲吃饭,

这是我们一生中最亲密的时刻:

由于我出生后,父亲就长期在外工作,

当我们一家团聚,我已经长大,

所以我们一直很少说话;

当我成家立室,搬出来住,

我跟父亲的关系又再生疏,

每逢我打电话回家,若是他来接

他会像一个接线员,说声“等等”

便叫母亲来听,尽管我知道

我们彼此都怀着难言的爱。

而这是神奇的时刻,父亲啊,

我要赞美上帝,赞美世界:

你频频喝水,频频小便,我替你

解开内裤,为你衰老而柔软的阴茎

安放尿壶——你终于在虚弱和害羞中

把我生命的根敞开给我看:

想当年你第一次见到我的小鸟

也一定像我这般惊奇。

——《亲密的时刻》

《亲密的时刻》是黄灿然“第二阶段”具有代表性的作品,也是受到普遍好评的作品之一,它创作于2001年,写的是儿子照顾病重父亲的情景。

诗句非常简洁,内容也很有层次,没有晦涩难懂的地方。首先,“我”赶到医院病房,看到父亲躺在床上输葡萄糖液,受伤的右手包着白纱布。然而尽管重病在身,但父亲仍然保持着一如既往的威严,任凭母亲如何劝说,都不愿意做手术。母亲只能求助于儿子,让儿子劝劝父亲。

有趣的是,儿子“只劝他两句,父亲/便签字同意了”。这意味着一直作为家长的父亲的权威性遭到了消解。结果的顺利,就连儿子也感到惊讶,于是有了关注周围环境的兴趣。心情喜悦,看到任何事物都是美好的:“就像这医院、这病房比预料中/整洁和安静,周围都是翠绿的山,/护士小姐天使般友善——没错,/这里像天堂,或世外桃源。”

第三层从“手术后我喂父亲吃饭”开始,到“我们彼此都怀着难言的爱”结束。诗歌由“手术后我喂父亲吃饭/这是我们一生中最亲密的时刻”引领,进入回忆,“我”出生后,父亲就长期在外工作,没有机会见面。“当我们一家团聚,我已经长大”,由于时间、空间与情感的隔阂,“所以我们一直很少说话”。而当儿子成家立室,从家中搬出来住之后,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一点点父子的感情又受到波折,生疏了起来。甚至两人感到无话可说,“每逢我打电话回家,若是他来接/他会像一个接线员,说声‘等等’/便叫母亲来听”。尽管如此,父子之情仍在,而且深厚:“我们彼此都怀着难言的爱”,这种无言只是表面现象而已。

最后一层,顺理成章地牵扯出后来更“亲密”的细节:父亲频频喝水,频频小便,“我”替父亲解开内裤,安放尿壶,我看到自己生命的根……在“我”看来,“这是神奇的时刻”,令人感动得忍不住“要赞美上帝,赞美世界”。

诗歌平实而朴素,对大多数读者而言,不存在理解上的障碍。在内容上,讲述的也是日常琐事,没什么大道理,但实际上它又新鲜而深刻,诗人在对平凡生活的书写中,讨论了现代生活中的父子之间微妙的感情。对其中深意,评论家程一身在《阴影中的灿烂前景》中进行了细致的分析:“一对父子,一个新鲜的生命和他的创造者,这时候儿子还小;一对父子,一个衰老的生命和他的继承者,这时候儿子已经长大。父子之间‘亲密的时刻’只可能发生在儿子童年和父亲晚年这两个阶段,至于其他时间,父亲与儿子不是相隔万里就是彼此对峙。……随着儿子逐渐成长,父子之间几乎不再发生身体接触。儿子长大成人后要照顾一下父亲(这时的父亲往往重病在身,生活不能自理)。无数父子就是这样生活的,所有的差别仅在于少数父子偶尔感到了亲密的时刻,大多父子却从不知父子之间的亲密为何物。……给父亲喂饭使儿子感到了父子之间的亲密;帮父亲小便同样使儿子感到了父子之间的亲密,正是后一种非常的亲密让诗人感到了内心的狂喜和由衷的礼赞,并促成了此诗的诞生。因为这里包含着诗中的第二个戏剧性冲突,即儿子不仅看到了父亲的身体,而且看到了父亲的阴茎,这彻底突破了传统的父子伦理观念。在传统的父子伦理观念笼罩下,儿子被禁止看见父亲的身体……而《亲密的时刻》的作者却以极大的勇气突破了传统的禁忌,他如实地传达了自己的真实感受,维护了他心目中的艺术真实……”程一身的分析,很有道理。而这种在世俗生活细节中挖掘出真理的写作,体现了一个诗人高超的洞察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