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黑暗中来,到白云中去(第6/11页)

请为她叹息:

她从未碰触过幸福。

和《你没错,但你错了》一样,《祖母的墓志铭》也是30行。前三节22句,书写了祖母的一生,出生,成长,结婚,被丈夫抛弃,领养儿子,去香港,把儿孙们移到香港定居,年老时回老家终老……甚至连她的丈夫的去向所作所为,以及一家三代人的家谱都娓娓道来,读者没有感到丝毫乏味与拖沓。

第四节,诗人满怀深情地请路过祖母墓地的人们留步,“注意一下她的姓名”,如果还有兴致,再“读她这段简朴的生平”,最后,诗人提请这些了解祖母生平的人们注意一件早已存在但易被忽视的事实:“她从未碰触过幸福。”

请注意,诗人是请“世上幸福的人们”留步,也许是因为知道,幸福的人们很容易被身处的环境所囿,对别人的不幸缺乏关心与理解,而诗人又是多么希望人们把敬佩的目光投送到自己那“从未碰触过幸福”的祖母身上!那种割舍不掉的深厚亲情,可见一斑。

这首诗,以及前面提到的《一生就是这样在泪水中》、《你没错,但你错了》等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结尾的“总结陈词”,在前面进行了长篇铺叙之后,读者会误以为语言和诗意过于发散,难以把握,没料到在结尾之处,诗人仅凭一两个句子就将各条线索收回,让人心有所得,又豁然开朗。

短诗《杜甫》也曾广获好评,这首诗歌值得注意不仅在于它写出了一个被号称为“诗圣”的人的崇高形象,更在于它层出不穷的佳句:“他的日子像白米,每粒都是艰难”,“历史跟他相比,只是一段插曲”,“痛苦,也要在他身上寻找深度”……生动而别致,令人一读难忘。时下很多诗歌作者一味贪大求全,动辄数百行上千行的长诗或者大型组诗,但能够被人记住的极为罕见,这些作品要么犯的是有句无篇的弊病,要么反之,只见一个庞然大物而不见一个精彩句子。庞德曾有过一个非常精辟的论断:一个人与其一生写下浩瀚无边的著作,还不如在一生中呈现一个完美的意象。从黄灿然这首诗里,我们可以真切地感知到什么是“有句有篇”。

在《奇迹集》自述中,黄灿然这样评价他第二阶段的作品:“尽管从后来《奇迹集》更率直的角度看,这表达有时仍是谨慎的,迂回的,但即使从后来《奇迹集》更率直、更无顾忌、更自由、更随意也更自信的角度看,我仍对这个时期的节俭、内敛、克制怀着敬意,不是因为我自我恭维,而是因为这其中包含着一个诗人——也是一切诗人,推而广之,一切人——的含辛茹苦和谦虚诚实。”这番话是有道理的,在1998年到2005年间,黄灿然取得的成就不在2006年以后的《奇迹集》之下。

90年代中期以后,“后朦胧诗人”或“第三代诗人”有的停笔,有的淡出,有的虽然仍在坚持,但作品质量已经江河日下,像黄灿然这样日益精进的诗人,堪称凤毛麟角。如果说1998年以前的黄灿然是一个优秀的诗人,1998年以后的黄灿然,已经成为一个优异的诗人,不仅杰出,而且重要。

黄灿然认为,自1998年以来,他的诗歌写作经历了两次“启示的转变”。第一次“启示”,使他从草创的第一阶段进入了成熟时期第二阶段。2002年,黄灿然在接受凌越的采访时,谈起了这次转变之于自己的意义,并宣布了自己的诗歌理想:“从1998年开始,我才真正找到自己,找到诗歌和艺术的真谛。以前,我要做一个好诗人,写好诗,现在,我要做一个不可替代的诗人,写的不止是好诗,而是紧贴自己的生命的诗。”

第二次启示,是2005年以后《奇迹集》的写作,这也是黄灿然诗歌写作的“第三阶段”的肇始。

这一次的转变过程与1998年的那次转变十分相似:“在写作《奇迹集》之前几个月,差不多是之前一年,有一天我晚饭后到公司附近散步,想到几个句子,回来便匆匆开了一个电脑档案记下来并存起来,后来便忘了。……有一天我坐在电脑前,想起这首未完成的诗,便花了十多分钟找出来。但我发现诗是不能修改的,其匆匆记下的散文化长句也是不能修改的,一弄成我平时写诗的句式,便面目全非。于是,我便让它保持原貌,并顺着原来的节奏补了几句。然后,奇迹便发生了,一首接一首地写。……后来这首续写的诗虽然不算好,却开创了一种新节奏,并带给我不是一批或一组诗,而是一本全新局面的诗集。(《奇迹集》“自述”)《奇迹集》是黄灿然“第三阶段”写作的阶段性成果,作为一个潜力巨大的诗人,黄灿然至今仍然在继续他这一阶段的深入挖掘,但通过对《奇迹集》的阅读,我们已经可以很明显地感受到了黄灿然的巨大能量和他的探索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