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肉之初(第3/4页)

把万物视同我有,就是痛苦烦恼产生的根源。如果我买了一辆新车,刚买的下午就被划了两道,我会心疼得不得了。但如果这辆车不是我的,就不会心疼。这种“心疼”的感觉,是真实呢,还是虚假呢?所谓外物,并不止车、房、钱,也包括种种关系、名望,甚至概念。如果恋人中的一方出轨,另一方会感到痛不欲生,因为他将关系视为己有,却不能控制之。一个人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阻止不了恶疾的发展,也会产生痛苦。这种不能控制,就是佛家讲的“无我”。“我”的意思是主宰。无我,就是无法主宰。愚痴的产生,就是以为自己可以主宰,可以据外物为己有。许多人在聚会上喜欢狂加好友,尤其是当认识名人时,就感觉得到了一笔财富,热衷于跟名人合影,也是我执的习气。

一个人不能得到所有的东西。不要说所有的东西,连所有东西当中的极小一部分,也不能得到。随着年齿的增长,一个人与更多外物建立联系的可能性也就越来越少,不得不主动或者被动地离开一些事物。比如领了结婚证,就不能再与其他人恋爱;患了糖尿病,就得离开糖类食物。如果不能离开,就必须付出代价或风险。

但这种离开如果是主动,也会具有积极意义。这就是佛家为何说“因戒生定”。我可以举一句诗来说明。《诗经》中有“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的句子。“杨柳依依”和“雨雪霏霏”,分别用四个字描摹春天和冬天的景象,而春天和冬天的情与景都跃然纸上了。春天的景物有一万种,悉皆删去,只留下杨柳;冬天的景物有一万种,悉皆删去,只留下雨雪,这样,春与冬的气质,就纯然体露。如果一个人不去追逐世人所共追逐的欲望,他的气质就因为舍弃而愈发体露。

这就像粽子。我小时候吃的粽子只有糯米,并不夹肉或者鸡腿。我去广东读大学之后,才知道世界上还有糯米鸡这种东西。鸡肉夹在粽子里,也好吃,但粽子却不成为粽子了。因为米的味道丧失了。要想体会米的味道,就不可以有别的东西掺在其中。

一个人如果要纯粹,也得杂质尽可能地少。如果他什么都懂,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左懂烹调右懂星座,就是糯米鸡。一个人如果什么都不懂,但在一个方面特别地懂,就是粽子。纯粹的人可能会因为醇而显得迂,但聪明的人不会因为驳杂而显得醇。就像韩愈评价孟子和荀子:“孟氏,醇乎醇者也;荀与杨,大醇而小疵。”荀子是聪明绝顶的人,孟子就稍微迂一些。但孟子的形象要比荀子鲜明得多。

一个人要保有自身气质,就不能兼摄相违的气质。要做刘伶,就没法再做山涛。把刘伶的好和山涛的好结合起来,这个人就是废材。就像经学中的家法,后人企图融会贯通,一旦融汇,家法就丧失了。

戒肉的第三天晚上,我去一家连锁餐厅吃饭。一道简单的鸡蛋炒木耳,突然让我重新发现鸡蛋的无比可口。那种味道,让我回忆起二十多年前,我家还在家属院住,还不是顿顿都有肉吃的时候,我妈做出来的炒鸡蛋的味道。鸡蛋和鸡蛋并没有太大区别,并不是因为从前是土鸡蛋,现在是饲料鸡蛋,就没那么好吃。不好吃只是因为肉吃多了,无法认认真真地品尝鸡蛋。我吃得很仔细,慢嚼每一口。最后,把盘底的星渣,一粒粒地夹起来,认真吃完了。

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五味令人口爽。美食家在品鉴食物的时候,经常只能尝一点而不能下咽,因为怕损伤舌头和味蕾。常人的饕餮之福,他就无缘消受了。而当人恭敬慎重地对待极其普通的一道菜时,也能从中发现美味。其实像鸡蛋这样的东西,它的质素就足以令它成为天然的美食。因为再也没有第二种食物可以替代鸡蛋。但当人面临上百种食材时,鸡蛋的独一无二就被忽略了。

要领略这种好处,一定要细腻。细腻的必要条件之一,就是不要被粗重的欲望遮蔽双眼。假如不是戒肉,我可能跑遍北京城,都找不到一家好吃的木耳炒鸡蛋。

戒肉的第二天晚上,我在小区散步,重新回想起杜甫的《赠卫八处士》,突然体验到前所未有的感动。尽管十多年前就会背,尽管被这首诗感动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但这一次,出现了不同以往的震撼和打动。我用自己编的曲调把它唱出来,每唱一句,都觉得极尽曲折婉转之妙。那种妙处在于,当时只觉得这是天下第一好的诗,绝对不会是第二。尽管未曾寓目所有的诗,但能感觉到全知全能——无须再作任何比较也能断定这种真实。到了第二天早上,我再用同样的曲调把它唱出来,前一晚的感觉却得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