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良的鹿

此刻,在华严宗东大寺二月堂,我写下如下的文字。

王摩诘有一句诗:海鸥何事更相疑。用《列子》的典故。有人每天去海上玩,鸥鸟与之亲狎。一天,他父亲说,不如明日你捉两只海鸥回来。次日,再去海上,鸥鸟不复相顾。

在奈良城,只消花上一百五十日元,折合人民币七块五角,即可购得一包鹿食。然后,小鹿会成群拥来求食。鹿和游客相亲狎,没有一点惧怕,任游客抚触它们的脊背、脑门和面颊,唯有在碰到鹿角的时候,才敏感地避开。其实,很多鹿是没有角的,被割掉了。因为鹿茸是很名贵的东西。割掉的角虽然可以再长出来,但那是一个漫长而艰难的过程。

奈良的鹿,逐渐丧失了奔跑的能力。这原本是上天赐予它的禀赋。从前,它们生长在山林之间,要时刻保持警觉,以免成为虎狼的爪下之食。它们饮醴泉,食甘草,生命优游而惕怵,才得以成就壮实的躯干和灵巧的四肢。它们目睹同类被虎狼噬食,被猎人捕杀,在不断的奔跑中冲决网罗,追寻自由。因网罗不可彻底冲决,自由不可究竟获致,它们蕴积起对自然的深深敬畏。这种敬畏,在鹿的身上烙下林泉属性。

人之于鹿,非彼族类。人不能通晓鹿的情感,不能懂得鹿的语言。但是,只消花上不到十块钱,就可以博得鹿的好感,让这些无从理解自己的生灵,奉人类若神明。于人而言,这是一件何其廉价之举动,轻易捕获异类的心。于鹿而言,这是何其轻巧灵便之恩赐,只消允许自己的身体被围观、被抚触,即可衣食无忧。

从此,鹿不必再为寻找食物而奔波,不必再忍受风雨的侵袭,也不必再目睹被虎狼扑杀的残忍与血腥。于是,林泉属性就从鹿这一物种身上渐渐凋零黯淡了。这样的生活,虽然衣食无忧,但一生只为取悦人类而活,究竟值得吗?

其实,愿意如此生活的不单是鹿。很多的人类,向往这样的生活。他们甘愿自己的身体被抚触,生活被窥探。只消衣食无忧,这些都不算什么。身为明星,就需要忍受偷拍和围观的生活,这是生涯里不得不付出的代价。甚至,对相当多的明星而言,唯恐被围观、被抚触得不够,就像机灵的鹿看到其他鹿得到游客的恩宠,会心生嫉妒。很多人所有的举止,都无非想求取外物的恩宠。

人和鹿哪里有太大的区别呢。如果有人手中有上千万的项目,需要找个乙方,会有许多鹿一样的人蜂拥而来,向他示好,展现自己的亲狎。如果一个男人有不菲的资产,想让自己周围有蜂拥的女人,不会是一件太难的事情。

但问题远远不止这一面。真正有意思的是,人类为什么心甘情愿给鹿投食?答曰:鹿的身上,有人类匮乏的东西。这种匮乏,正是林泉属性。人类久居在嚣扰的俗世,对大自然的烟霞骨格、泉石生涯,有一种迷恋和向往。有几个第一次看见鹿的游客丝毫没有驻足观赏的冲动呢?哪个游客能说看见别人都抚触鹿,自己没有半点抚触的欲望呢?而鹿,虽然已经不复昔年,已经在豢养中变得温顺驯良,但至少,在皮相上,它们还能同林间奔跑的那种矫捷的动物联系在一起。

奈良的鹿,其实和牛没有太大差别。乡间的牛,就是这么被人类放养着。同样有角,有蹄,脊背抚触的感觉也并不比鹿差到哪里。连拉的粪便的味道都是相近的,甚至牛粪的味道还要更浓郁些。但很少有人愿意专门停留下来挑逗一只牛。是因为它不会奔跑吗?其实牛奔跑起来比鹿凶猛多了。而鹿正在慢慢变得不会奔跑。它们的差别,只在皮相上——鹿长得像鹿,而牛长得像牛。未来也许有一日,鹿会驯顺得像牛,如果那时候它司空见惯,就一定会失去今日的娇宠。

如果人类对林泉的渴望只消花上不到十块钱就可以解决,那么,为什么不投食呢?但对林泉的渴望,实在算不上人类所渴望的事物中很重要的一种。人类真正渴望的,是财富,是名誉,是美色,是不朽。当这些出现,如同大利当头,人类会不惜一切代价蜂拥而上,疯狂程度远远超过那些抢食的鹿。

人类汲汲以求的名望,获取起来并不容易。但一头智商远不及人的鹿,倒有可能轻巧地获取。比如提及奈良,就会想到那里的鹿。一个旅行家,如果想见识世界上的不同人种,需要花费好多资金,跑去许多地方。而奈良的一头鹿,生下三个月,见过的不同肤色和种族的人要超过很多旅行家。它连一座奈良城都无需跑出,却有世界各地的人源源不断地来参观并同它拍照合影,还渴望抚触它。而在鹿苑临近的大佛殿里,崇高的佛像更是百年不会眨一下眼睛,人类却祖祖辈辈不远千里来观瞻,稽首和顶礼。石佛做了什么求取名望威严的事情?一件都没有。但它的名望威严超过太多俗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