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肉之初(第2/4页)

生活中的种种求不得,皆不能顺遂自己的意志。因为大凡顺遂意志的东西,都不会得到珍惜。当了一辈子科长的人想升到处长,处长的位子就在他眼前,却得不到。想追求一个人,辗转反侧寝食难安,但没有办法。

如果比较一下没有肉吃的失落,和当不上处长的失落、买不起房的失落,会发现后者微不足道。即便能买得起车买得起房,却连肉都吃不上,有什么意思?

但是,没有比吃不上肉更痛苦的事情吗?有的是!我去年在眼科医院认识一位朋友,四十多岁,某天喝酒后打了一夜牌,眼睛就报废了,手指头伸在面前都看不清是几只。假如让他不吃肉来换眼睛的好,他一定毫不犹豫。疾病之苦,丧亲之痛,远远甚于无肉可吃。

吃不上肉的年代,人们的快乐并不比如今少。孟子说,五十者可以衣帛矣,七十者可以食肉矣。那还是在百畜不失其时的条件下。可是有多少人能活到七十岁啊。曹刿也说“肉食者鄙”,除了当官的,平头老百姓想吃肉是不容易的。甚至就在半个世纪前,我父亲小时候,一年能吃肉的日子也寥寥无几。但他们并非不快乐。

戒肉和不吃肉,是两码事。不吃肉可能是没有条件吃。而戒肉是,完全有吃的条件,却约束自己不吃。这里边是有积极意义的,是对生活种种约束的一种主动防御。

这也是为什么佛教说“由戒得清净”。戒肉后我去各种餐厅吃饭,深切体会到了“由戒得清净”:琳琅满目的菜单,把所有的肉都排除掉之后,就根本没得选了,再也没有“吃什么好”的苦恼了。

但我这种不吃肉和僧人的不吃肉是有很大差别的。僧人不吃肉,是离开世界的一种方式。每个人迟早都要离开世界,许多人不肯面对这一点,就必然会带着眷恋、不舍、恐惧和痛苦离开。但这一点是真相:每个人最终,都不得不和一切属于自己的东西分开,和身体发肤、亲戚朋友、财富名望分开。如果贪著不舍,在分开时只会伴随着恐惧和嗔恨。

而僧人本来就是和世界保持距离的人,所以叫出家人。他们不吃肉,就是离开世界的一种方式。你想想,连肉都没得吃,对世界的贪恋还剩下多少呢?再加上不能娶妻,没有了食色生活,在这个世界的去留就差别不大了。虽然寿命尚未舍弃,却已经和欲界远离了。所以修成四果的僧人叫“离欲阿罗汉”。

曾经看过一个报道,说一位老人在得知自己患上癌症,将不久于世的时候,提出要和老伴分床而居。老伴不能理解。分床而居,也是为离开世界做的一步准备和铺垫。如果一个人可以渐渐地,一点一点地离开,可能就没有那么大的痛苦。久病的人和他的亲属受折磨,也是因为都不得不一点点接受绝望。故而,主动地离开一些事物,并不一定是消极的逃避。

这是因为人的欲望是无限的,没有办法在一时追逐所有的欲望。而种种欲望之中,粗重的欲望带来的烦恼,会遮蔽住其余。比如一个科长一心想当处长,那他希望拥有美满家庭、希望好好教导孩子的欲望就被遮蔽了。最粗重的欲望莫过饮食男女。当饮食男女当头横亘的时候,就会像云翳一样遮住人眼,人就会丧失对万事万物的敏锐觉知。

不吃肉之后,我在小区里闲逛,留心到一些从前不太在意的事物。广场上看成群的小孩儿骑着小车和轮滑,跑得十分欢快。有个小孩儿溜着滑车,突然一甩手把车丢到一边,跑去跟其他小孩儿玩了。这一甩手真令我赞叹。《五灯会元》里讲文喜禅师上五台山,碰见文殊菩萨变成一个老头,牵着牛,到金刚窟般若寺门口,也是这么一甩手,把牛绳丢一边了。

这一甩手十分逍遥。小孩儿做得来,我就做不来。我要停车得先把车子扎好,再上锁,不然就会担心被偷。小孩儿不是这样,骑着骑着说停就停,甩手就走,好像压根儿没有车子。外国电影里有时会见到类似镜头,但也往往是着急办事,顾不上车子。小孩儿不是,他是需要车子的时候车子就有了,不需要车子的时候车子就没了,就这么简单。

成年人把车子视为己有,痛苦和烦恼也就因此产生。佛家称之为“我”和“我所”。比方说,开车的时候,对面有车擦近我的车身,我就吓坏了。因为开车时候的“我”不单单是我的身体,还包括了整个车的身体。走路的时候,“我”只是身体那么一小块,别的车从离我二十公分处经过是无所谓的。但开车的时候,“我”就扩成了七八平方,这七八平方就是一块禁区,一旦有外物闯入,我就会跟着遭殃。但车真正是属于我吗?这是一个问题。

在佛家看,肉身跟“我”的关系和车跟“我”的关系差不多。不仅车不属于我,肉身也不属于。我们去修车的时候,会说“我的车胎爆了”,很少人说“我的胎爆了”。但很多人说“我得了癌症”,不说“我的身体得了癌症”。后一种表述并不是累赘,而表示自己会把身体视为外物。苏轼夜饮东坡之后作词曰:“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但他知道“此身非我有”,却不免遗憾,所以并不是佛教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