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CL(第3/5页)

好像还是得再说说“政治正确”。所谓种种信仰和文化的平等,是指什么?是指:法律承认一切信仰的权利,一视同仁地保护各门各宗的不受侵犯,而并非是说它们在信仰的境界上统统一般高。或者这样说吧:诸信仰是不是一般高,法律管不着,法律只管谁犯不犯法。或者再这样说:不管谁信什么,一样都是合法的;不管谁不让谁信什么,一样都是犯法的;犯法的,法律取消它,而这样的取消是不犯法的。最重要的,也是最容易被忽视的是:这种对多元信仰的平等保护,恰恰说明了信仰与信仰(以及文化与文化、宗宗与派派)并不都是一样的。正因其不一样,不尽一样,甚或很不一样,大家才明智地商定了一份规则,而后共同遵守——即我不赞成你的信,但我维护你信的自由权。文化人的争吵,常在这儿乱了层面,甲强调着的“平等”是指法权,乙强调着的“不一样”是说信念。

讨论问题,最要紧的是别错了层面。一层一层分清楚说,所以叫分析。否则难免是你说你的,我说我的,结果会闹得很情绪化。

事实上,我们无时无刻不在用着理性,虽然理性不等于信仰。我常想对“理性”作个界定,又苦于学问不够。我不知英文中这个词有几种意思。我以为,中文的“理性”至少有三种意思:一是说善于思考;二是说乐守成规;三是说善于压抑情感。我所取用的,都是第一种。

“‘没有唯一的真理’才是唯一的真理”,这话容易引起混乱,让人不知所从。原因是,这话中的两个“真理”并不在同一层面。比如说吧,“人有生存权”是一层面,“人有选择不同生存方式的权利”是在另一层面。当我们讨论何为真理、何为谬误之时,必当事先限定层面,即在同一层面的二元对立中作出判断。比如,“人有生存权”与“人无生存权”相对应,“人有选择不同生活方式的权利”与“人无选择不同生存方式的权利”相对应。真理所以不是唯一的,是因为并不只有唯一的问题,而同一层面的问题,至少不能出现两种完全背反的真理。

错着层面的讨论,结果会是什么呢?结果是对=错,或谁说什么是真理什么就是真理(反正是“子非鱼”)。然后呢?然后大家若都是君子,便自说自话,老死难相往来。要么就都小家子气,耿耿于怀,积攒起相互的憎恨。再就都是强人,科学又发达,那就弄点原子弹出来看看谁是真理吧!其实先人明白,早看出这结果不大美妙,故在诸多纷争面前商讨出一套规则,令大家和平共处。

这就又说到了法律。法律的根据是什么呢?凭什么它是如此(比如维护自由),而非如彼(比如像“文革”时那样千人一脑)?料其背后必有着某种信仰的支持,先不说它是什么,但它必得是唯一的。否则岂不还得弄出个法律的法律来?

但这支持着法律的信仰或唯一真理,是不是最高真理呢?就法律——使游戏得以开展,生活得以进行,生命有其保障,社会繁荣安定——而言,它当然是最高。但比如说,就道德而言,法律却是底线。就是说,道德完全可以比法律所强制的境界更高,但无论它有多么高,在现实生活中也得遵守法律这一条底线,不可以己之高,强人之低。

但“不可以己之高,强人之低”这话,又有以下几点暗示或引申。一、道德的高低之别,是确在的事实。二、道德底线(法律)是要全民遵守的;而道德高端却不可能是全民公认的,故不可强制推行。三、但法律并非是一成不变的,其进步或完善又靠的是什么呢?靠的是道德高端(而非底线)所引领下的道德水平之普遍升华。四、因而,道德(信仰、宗教、理想等等)之高低的探讨是有意义的。

自由主义的一大难题,是给不给反自由者以自由?精英主义的一大难题,是谁来确定精英?我想这很可能是个永恒的疑难,未必能够一劳永逸。或许,正是对诸如此类疑难的永恒求问,才是此类疑难的价值所在,才是使信仰、道德和法律可以不断升华和完善的根据。

我只是想:问、问、问……到最后,不能再问的是什么?这时候,才涉及最高真理。比如人不想被杀害,不想被剥夺,对此谁还能再问为什么吗?再比如,人渴望自由,渴望幸福,渴望爱、善美……这些都是不能再问为什么的。所以这就是神的终极回答,是不可质疑的命令。同时,自由主义的症结也就看得清楚了:忽视了神的声音,将人智当成了终极判断——比如你有你的真理,我有我的真理,从来就没有什么唯一或最高。

我只是想:答、答、答……到最后,不能再答的是什么?比如艺术是什么?你可以问,你真的可以答吗?再比如爱是什么?幸福是什么?自由是什么?……谁能给出一个标准答案?是呀,那仍然是神的声音,是神的永恒提问。也许。只有当人将此神问时时挂在心上,答案方可趋向正确。所以,精英主义的危险也就看得清楚了:淡忘了神的声音,把人当成了终极判断——比如种种主义,种种科学理想、经济前景、商业策略……于是乎真理打倒真理,子弹射中子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