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CL

CL:你好!

你信中说,“有几个兄弟说基督教的神比佛教或其他宗教的都好”,而我常听到的却是“佛教比基督教更究竟”。可见大家都感到了二者的差别。我不知道他们认为那差别是什么,但既有差别,大致就是两种:一是境界之高低,一是侧重之不同。

宗教,完全等于信仰吗?是的话,我们就失去了判断和皈依(某宗教)的根据。人们是根据信仰来建立宗教的呢,还是相反?我想是信仰在先。信仰的源由,是生命固有的谜团;于这谜团之下,求问一条人生道路(或意义)的欲望,使信仰不可免地诞生。这也正是人——不管自称是有神论,还是无神论——终不能逃脱终极之问与信仰的原因。而后才有了种种宗教。

那么,信仰是否也可以比较个高低呢?还是说,大凡自称是信仰的,就都在同样境界?倘若无需比较,或事实上也还没有人去比较的话,那不仅我们的讨论形同废话,就连你所说的“发展”、“演变”、和“产生一改革家,使之焕然一新”也不可能。而信仰之高低的比较,或发展与演变的可能,恰已暗示了更高境界的存在。当然,更高者也未必就能涵盖一切,但它毕竟是更高。

如果我们的讨论(以及自古不断地对神性的思问)不是废话,那又证明了理性的必要。事实上,一俟问到高低,我们就已然被挤到理性这条路上来了。

关于理性,我是这么看:理性是人的能耐,但人无论有多大能耐也是有限,而那生就的谜团是无限,所以理性永远不能代替信仰(所以把科学当成终极价值是现代性荒唐)。理性不能是信仰,但却可以是、甚至有必要是通向信仰的途径。在理性触到了理性的盲域,才是信仰诞生之时。相反,单是跟随了教义和教会的信仰,也可能有幸,也可能有祸——倘那是人造的偶像呢?我相信,耶酥与新约的诞生,一定有着希腊精神的功劳。此前的信仰(不论哪国哪族哪宗),都更倾向着神赐的福利——这大概是原始宗教的普遍特点,唯在此后,十字架上的启示才更强调了精神的皈依,或以爱称义。

你说,“机缘一到,绝不可因为没有理性根据而拒绝”。我这样理解你的意思:绝不可因为某种信仰是非理性的,而拒绝它。——当然,信仰所以是信仰,就在于它是非理性的,原因是:那谜团所指向的无限,无限地超出了理性的所能。但是我想,真正的信仰又绝不是无理性的。或者说,通向非理性的信仰之路,但愿不要是无理性的。为什么?这样说吧:理性绝不可以是信仰,但无理性却可能导致迷狂。是理性(而不是无理性)看到了理性的无能,看到了人智的有限,这才可能放弃了人智的傲慢,转而仰望和谛听神的声音。不经理性之如此的寻找与自我扬弃,甭说拒绝,先问:人是怎样接受或皈依了某种宗教的呢?只凭机缘?那么无理性的狂热是否也有机缘?机缘就像运气,还是那句话:也可能有幸,也可能有祸。尤其现今之人,都是亚当和夏娃的子孙,要想把“知识树的果子”吐个干净,真是万难。所以,仅凭机缘,于今日就显得更加凶多吉少。

凭什么说,十字架上的启示才更强调了精神或爱的皈依?最简单的理由有两点。一、自称法力无边,并许诺一个无苦无忧的福乐世界的神明,首先未必诚实(后面会说理由),其次还像似迎合着人欲。此类信奉的突出问题是:很容易使人滑向逃避苦难、单求福乐的心态。可这还能算是信仰吗?科学以及诸多主义,不都是在这样自称和许诺吗?信仰的要义,我以为是:在永恒的疑难中为精神确立一条道路,或在困苦频频的人生路上为灵魂坚定一种方向。二、再看十字架上的耶酥启示了什么吧。很明显,他没有、也不可能有无边的法力——否则他何致落一个横死?所以,他所有的,也就只可能是一份心愿了。就是说,他自认不能给人一个无苦无忧的福乐世界,他只能到这苦难的人间来,提醒人至死也要保全的一份心愿。这心愿除了是爱还能是什么?这心愿不像任何福利是可以给予的,这心愿只能靠启示,信与不信则是人的事了——这也正是他的苦(苦心承担)与弱(绝非法力无边)的原因吧。所以,这样的信仰并不看重神迹,而强调因爱称义。

但《圣经》上的主好像也是法力无边的(如《约伯记》),这怎么说?值得回味的是,这位神并不对约伯许诺什么,虽然他后来成全了约伯的什么和什么。事实上,这位神并不是救世主,而仅仅是造物主,他给约伯的回答总结起来只是一句话:我创造世界的时候你在哪儿?这明显是说:我创造我的世界,可不是为了照看你的事。也就是在这样的回答中,约伯听见了另一种声音——救世主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