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CL(第4/5页)

(唉,我可能真是个悲观论者。你呢?你是相信浮士德可以永远走下去呢?还是相信他既可以停下脚步,又不会把灵魂输给魔鬼?)

有些真理是自明的。比如说,有没有爱情?有没有灵魂?有没有正义?有没有终极价值?一俟这样的问题被提出,回答就是肯定的,含义就是自明的。因为,如果你说没有,那么没有的是什么呢?这个“没有”,最多是指在周围的现实中你没能看到它,而绝不是说它在你心中并不存在。证明是:你一定能说出它是什么,否则你不能说它没有。就在你知道它是什么的时候,它诞生了,并且从此不死。最近我看了一篇别人谈论《理想国》的文章,其中说道:所以柏拉图认为“学习就是回忆”,就是因为,那绝对的神音早就存在于我们心中,只不过在后来的现实生活中让我们给忘记了,或者被那“知识树的果实”给搅乱了。

我想,凡属神说的真理(并不很多),都是绝对的,唯一的;而人说的真理(很多很多),则需细细分析。但无论怎样的人说,都要受到神说的最后检验;倘若失去这绝对的检验,法律便也失去了根据。

但是,最大的问题还是:神是什么?这大概就是个需要永远地问、并永远地答的问题;而如此之永恒的问答,才是谛听神命的方式,或接近神愿的路径吧。(其实神是什么,神在哪儿,先哲们早都说过了,只可惜现今的人们没工夫去听。)要我说,现而今最要强调的,是神的三个特点。一、神(的完美)与人(的残缺)有着永恒的距离。二、人必须接受的那个神,是那个世间万物的创造者;而能够拯救人的那个神,是那个人之幸福观的扭转者。三、即便后者,也不包办人的福乐,不迎合人欲,只给人指出一条完善心魂的无穷路。

你可能已经注意到了,除第一节外,我不说佛教,也不说基督教。因为正如你信中所说的,“每个宗教都发展了几千年,博大精深,你一辈子皓首穷经也未必能吃透”,所以我不敢说。但不敢说不等于没有想法。事实上,众多自以为信着某宗教的人,也未必都是在吃透了它的“博大精深”之后才信的。这就引出了一个“源和流”的问题,或说是“理论与实践”的问题。我想,每一宗教的源头,都必有其博大的观念与精深的学问,但要紧的还是看其流脉,看其信众于千百年中对它的理解之主流是什么;就好比据其流域的灌溉效果,来判断一条河渠的优势与弱点。唯此,或才有“发展”与“焕然一新”的可能。

近日读一篇西人谈佛教的文章,文中有这样一段话:“……但是佛教与基督教之间最重要的区别也许表现在另一方面:对佛教的批评性研究刚刚起步,仅从数量上看……它们之间的数量比大概是一千比一,数量上存在的悬殊差别肯定会影响质量。”对此我深有同感(虽然我不曾统计),不断地言说或研究,对于一种宗教或信仰的完善是非常重要的;尤其因为有了一代代大师的引领,那流脉才可能趋向升华,一旦断流,现实的功利之风便会扭曲精神的方向。

以我的学浅才疏来看,佛教更侧重对宇宙本原的思问——即那位创世神是怎样的。所以,很多物理学方面的文章更愿意引佛家(及道家)的理论,称之为“东方神秘主义”。(有本很有影响的书,题目就叫“现代物理学和东方神秘主义”。)依我看,这是佛教比之其他宗教“更加究竟”的地方。(最近我又看了一本从物理学角度谈论灵魂的书:《精神的宇宙》。你若有兴趣,让希米寄给你。)但是,最让我不解的是,既对宇宙的本原和存在的本质有着透彻的认识,何以会相信有一个“无苦无忧”的去处(所在或终点)呢?是呀,“无苦无忧”岂非无矛盾的境界?毫无矛盾的岂不就是一切的结束?而一切的结束不正是彻底的虚无吗,怎么又会是有的呢?

《精神的宇宙》谈到了“绝对的真空”(即宇宙创生之前和坍塌殆尽之后的状态吧)。我理解,“绝对的真空”(或彻底的虚无)必是一种“势”,绝对的“势”,即再次成为“有”的无限可能性。(所谓“大爆炸”的“奇点”,就指这个吧?)这明显应和了佛家的轮回说。但让我百思不解的仍然是,既是“有”的无限轮回,又怎么可能是“无苦无忧”的无矛盾境界?(那“奇点”只是一刹那呀!)以我的能力来看,大凡“有”者(“存在”者,或能够意识到存在的“存在者”)必都是有限之物,既为有限,便不会是“无苦无忧”。

是呀是呀,我所以百思不解,很可能还是因为,那无限的神秘乃是人的有限智力所不可企及的。但这样就又出来一个问题:谁来掌管这神秘之门的钥匙?或者,谁有资格来解说这神秘的意图?很明显,这事万万不可由人来说;尤其,如若有人自称拿到了神秘之门的钥匙,大家就更要提防他。那么,终归由谁来说呢(总不见得人人都摩西吧)?就由那神秘自己来说吧。即:由一切无能掌管神秘之门钥匙的众生去谛听那自明的真理吧,由确认无能破解造物主之奥秘的心魂,去谛听那救世主的心愿吧,那才是绝对的。而在此前,和此外,救世主尚未诞生。而在我们——这些并不把有神秘之门钥匙的人——听见救世之音、从而扭转了我们的幸福观之前和之外,也便没有任何获救的方便之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