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所有的人都在笑着(第2/7页)

他跟我们说过他过往客户的严格,在游泳池里游泳的时候,Paul一定要站在视线可及的地方。扎猛子下水,你在池边,等游到对岸,从水里起来,你也要在同样距离的池边。又或者是在海边的阳伞下晒太阳,Paul必须笔挺地站在伞外候着。他说这些的时候,就像说一些电影情节,轻描淡写语气轻松。我问他会不会觉得遇到挑剔的客人很累,他不假思索地回答,不会啊,这是我的工作,我觉得很有意思。我可是全新加坡最好的导游,我很专业的,禁得住考验。然后就笑起来,Paul的笑容是新加坡人特有的笑容,充满了舒服的礼貌,又带着点儿清爽和简单的气质。Paul还有一句口头禅,就是“我来搞定”。下雨了他来搞定,赶时间了他来搞定,什么都能搞定,酷到没朋友。

临走之前的最后一个晚上,他说想给我们介绍一个很地道的中餐馆,叫津津餐厅。去了发现是个很老式的只有一个大堂的餐厅,创立这个店的爷爷奶奶都九十多岁了,干不动活却还是天天待在店里,两个人就坐在轮椅上,手拉着手看着满堂吃饭的客人。在店里忙着的都是自家的亲戚,儿子儿媳女儿女婿,菜量大到有赚到的感觉。我对食物一向要求不多,能塞进嘴巴里的我都爱,菜品上的印象随着时间倒记得不算太清楚了。但是一大家子人其乐融融,共享天伦的感觉异常温暖。最后一顿饭了,我们招呼Paul坐下一起吃,Paul连忙摆手说,哪儿有和客人一起吃的道理。同行的人站起来,把他拉入座说,咱们是朋友,朋友当然要一起吃饭。Paul愣了一下,露出有些惊讶却很欣慰的笑容,说,谢谢你们这样说,我在心里从来都把我服务的客人偷偷当成朋友,觉得原本就应该是这样的,可是听到你们说把我也当朋友,心里特别感动。那一顿饭吃得特别久,大家一会儿聊聊新加坡一会儿聊聊北京,一桌人笑声不断。

第二天,占叻来接我们去动物园。到了以后,我们商量什么时候来接我们方便。他就掰着指头数,什么动物是我们一定要看的,大概什么时候能逛完。说着说着,他把毛巾从脖子上一摘说,要不我和你们一起进去吧,好久都没看动物了。我和导演乐得不行,挽着老头儿的胳膊就一起进去逛游。总有一些这样那样的瞬间,让你觉得这个世界上处处都有可爱的亮光。占叻说他很喜欢邓丽君,觉得她的声音甜甜软软很动人。他说,《小城故事》唱的就是清迈。他还说,邓丽君的灵魂一定留在了清迈,因为她喜欢这儿。占叻说他特别喜欢自己的工作,常常可以遇见热情可爱的游客,让他虽然只待在清迈,但却能听来很多环球故事。他一把年纪还学习各国语言,就是为了方便听到更多的故事,我几乎有点儿惭愧起来,跟他一比,真是对不住自己的年轻。仅仅几天的时间,我们竟成了忘年交。送我们去机场的那天下午,占叻很认真地从上衣衬衫口袋里取出一个信封,里面装着金灿灿的一面小佛像。我们受宠若惊地收下,想要给占叻小费,他硬是不收,边摆手边往后退着说,Friend!然后就站在机场门口咧着嘴笑。我想,也许有一天,泰国的山山水水五颜六色我都会淡忘,但这个留着长马尾,精通几国语言,一直快乐热情的小老头儿,大概就长在我的记忆里,生了根,永远都忘不了了。

前几年看过一部纪录片叫《寿司之神》。拍的是一位做寿司的日本老人小野二郎,如何苛刻并享受地经营一家永不扩建的小店“数寄屋桥次郎”。看完那部没有情节起伏,多少也有点儿无聊的片子,整个人却像受了一场洗礼。日复一日的精致细腻,追求终极美味的工匠品格,渗透着浓郁的日本禅宗文化精神。不贪图多余的,也从不懈怠。我和导演到日本的时候,专门从网上查了地址,跑去了那家店。是很小很小的一家门面,在最繁华的东京办公大楼的地下室。黄色的木条拉门,米色的麻布暖帘,和地铁站、小巷子中所有的日式料理店无甚区别。只有几张桌子的大小,却连续两年获得米其林三颗星的最高评鉴。我们用蹩脚的日文说我们想吃寿司,谁知远远低估了这把好手艺的影响力。门口的年轻人很不好意思地说了一通后来好不容易弄明白,大概意思是,已经都预订满了,最早也得到两个半月后才能吃得着。噫,好受欢迎。我们不想白跑一趟,就磨叽说不吃也行,但能不能见一见老爷子。年轻人指了指,就在店里的餐台后面,一位老人正在给边桌前的客人做寿司,表情从容温和,那气氛,实在让人没法打扰,我拽拽导演的衣角,就离开了。

我那时候走在东京人来人往的街头,忍不住想,他会不会厌弃过自己的生活,日复一日地守住这样一家小店,把一辈子的岁月都投放进这个小小的世界。我是否能心甘情愿这般坚持一件事情,动心忍性,直到它发出光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