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大海啊故乡啊成长

我们渐渐长大,相信过的也许禁不住时间考验,从未相信的也许饱含了人生哲理。经历过跌宕青春,总有一些什么发生了改变,默默把我们推向更美好的地方。

本质上来说,我不是一个对大海特别着迷的人,也许是因为在海边长大司空见惯的缘故。从来没有像电影里演的一样,去海边漫步,更别提黑灯瞎火的时候,到沙滩上看星星之类。上大学后,远离了海边,睡久了蓬松干燥的宿舍被窝,再回家反而对咸湿海风和永远潮湿的床品很困扰,惊讶过去的十几年里是怎么在这种潮兮兮的床上睡安稳的。每回我忍不住抱怨,我爸就很不满意地说我忘本。于是我更是不服气起来,睡不惯就是睡不惯,充其量算是个习久成性,怎么就升格到如此严重又薄情的罪名。

小时候我始终学不会游泳,我爸一直循循善诱,出奇有耐心。最后一次尝试的时候,呛得很厉害,过后又得了很严重的中耳炎。长达半个月的时间里,我无法侧卧入眠。耳朵里面不住地流脓水出来,说话老觉得有回音,好像耳朵在嗤嗤冒气。轻轻触碰到耳朵,就疼得想骂脏话。当时去看医生的时候,医生说现在旅游季海水本来就不干净,喝了太多水,估计是从鼻腔进入了中耳。那一次,这莫名其妙的病症让我精神几乎崩溃,在家里大哭大闹,我爸也就放弃了教我游泳的念头,只是偶然唠叨,在海边生活居然不会游泳,多荒唐。以至于到后来,我告诉我爸我开始喜欢大海并且学会游泳了,我爸表现出的难以置信很有几分喜剧色彩。

自那次中耳炎事件以后,在挺长一段日子里,我想到大海首先想到的永远不是美好梦幻自在遨游,而是我的耳流脓话重音无法入眠的可怕经历,望而生畏。

2009年大学快要毕业的时候,我收到过一张明信片,是从意大利寄来的,直接寄到我父母家里,照片是一片泛着波光的汪洋,显然经过了一番关卡蹂躏,整张卡片早已不复平整,有一些细小的折痕和污渍。上面寥寥几个字:驾驶海船,漂洋过海,好不容易落了下脚,就写了这张明信片给你,愿一切都好,情谊长存。署名是阿财。心里颤抖一下,思绪电光火石间乱飞,悠悠地就想起阿财这个人,以及与阿财有关的所有青春岁月。阿财是我的高中同学,不知道他现在是什么模样,反正上学那会儿,他戴着黑框塑料眼镜,表情总是不温不火。到了冬天,校服外面披一件黑色羽绒服,常常蹬着自行车很快地从门口溜过去。平日里话很少,每个班里都有一个沉默的男同学,他就是那一个。我们高一在一个班里,后来分了文理科,他学文我学理,于是就分在不同的楼层。那时候,两人回家同路,就经常搭伙一起走。我挺喜欢听阿财说话,觉得他总要比同龄的男孩子成熟稳重些。学了文科之后,他说话愈发文艺起来,他说他以后想做海员,总是不厌其烦一遍一遍地跟我说海员都是干什么的,包括他自己畅想的海上生活。托他的福,我当时对一水,二水,二副,三副都是干什么的了解得一清二楚。他说,做了海员,他就可以一年四季待在船上,听着浪涛声睡觉,看着海平面上的日出起床,这是他的梦想。

“一年到头在海上,那怎么生活,怎么结婚,你爸妈会放你去?”

“那就不结婚呗,一个人多自由,再说人本来就是独立单位,家庭不过是一个形式。”

“说得容易啊,少年!”我对他的说法果断不能认同。

“你等着看!”

那个时候我对经年累月漂流在茫茫大海上的生活完全不感兴趣,更是无法想象。现在看来,果然是我等着看到了他驰骋大海的一天。没有什么回信地址,就只有把明信片妥妥收好,总也算是见证了一个人的梦想。

我和阿财的联系方式基本就是单方面的,半年左右我就会收到一张明信片,来自世界各地,话都写得不多,最后一句总是情谊长存。初创业时的艰难和辛苦,让我收到这些充满自由宣言的明信片时,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地恶意揣测阿财的用意,他一定是在炫耀他的梦想成真。我甚至还幻想了,他下了船,坐在海边的某个餐厅,用钢笔写这一张卡片的时候,胸膛里一定都是澎湃的海浪声和傲慢的自言自语:“愚蠢的人们啊,你们就守着那一方小小的土地,永远都困在一个地方,生老病死日复一日吧。”我作为他的朋友,恰好变成了他向传统宣战,从遥遥的大洋往现实世界里叫嚣的抒发口,多么不幸。有时候,阿财的明信片会用极细的钢笔多写一些内容,描绘那些他在世界各地的所见所闻,偶尔也讲几个自己的糗事。话题仅限于此,从不涉及亲情和爱情,大约在他心里,这些都是世俗的牵绊,没有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