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从诺拉到博祖姆(第12/14页)
十一月三十日
空荡荡的广场上,三棵树,其中一棵很粗大。广场四周散落着一些草房。月光皎洁。温热而无边的夜。清晨十分凉爽,露水充沛,仿佛降了场骤雨。我们出发时,黎明迫近,月亮的光芒开始暗淡下来;这是奇幻的时刻,是女巫离开巫魔夜会归去的时刻。路一直向下通往纳纳河谷;天空呈斑鸠色,太阳在上面划出一个深红的伤口。我们浑然不觉在上行,猛然间惊讶地发现竟来到那么高的所在,脚下是一片浩茫的大地;迟迟未散的雾在远处形成座座大湖、条条河流。
一直步行到纳纳河。行李堆在一条窄窄的独木舟上缓缓地过河。河对岸大树丛生;河岸的坡度比较陡峭,树在上面错落分布,更显高大。天空之前充满升腾起来的雾霭,现在放晴了;又是近日那阳光明媚的好天气。独木舟离开河对岸,出了遮蔽它的浓荫,艄公使劲撑着长篙推动船行,长篙撑到河底。看着这一幕,从那撑船人的渺小和那叶扁舟的柔弱,方知周围树木的伟岸。
没到纳纳河之前,离河半小时远有个村子,我们如果知道就在那里过夜了。所有这些村子,隶属巴布阿的卡加马117,几乎都荒无人烟,既是由于桑巴的逃走和害怕随之而来的惩罚和镇压——也是因为担心(唉!可惜,这太容易理解了)我们这些白人,后面跟着司令,到这里来是想抓壮丁修铁路,千方百计地抓到他们。对他们表示得再友好,他们也不信,原因自不必说了。
不过,过了纳纳河,邻近的村子热情欢迎我们的到来。他们在那儿,在一棵叫不上名的参天大树的树根天然的台阶上,错落有致地上下列开,里面有村长、达姆达姆鼓手、村长的随从。随从中有村长的儿子,是个十三岁的孩子,干净漂亮,脸上奇怪地刻出一条条黑道,前胸斜挎着一长条灰色毛皮。在他身旁,有三个人,有点怪的美,十四五岁左右,戴着蓝白两色的珍珠项链和腰带;手腕、前臂、胳膊肘、脚踝、腿肚上方都套着铜镯。我一只手搭在其中一个肩上,另一只手搭在村长儿子肩上,拉着他们走在队伍的前面。后来,这些孩子主动帮我们背包,一直送到村里,离刚才的地方有半个小时的路。他们跟我们一起进了外乡人茅舍,我们让人打开折叠椅,他们先是在我旁边席地而坐,接着,当我和村长聊天时,他的儿子就蜷缩到我的膝间,像个家养的小宠物。
景色壮丽;这个词可能有点太重了,因为风景并没有什么特别迷人之处——甚至让人想起法国的景色——但这是我喜悦心情的写照,终于走出了不定形的地貌,重见清晰的冈峦、确定的山坡、和谐分布的树丛……终于,从早上起,景色便在我们面前展开、呈现,要知道自从离开班比奥,除了极个别情况,我们都是走在一个封闭的区域内,无论森林还是草原,我们都被一片高高的植被包围着,高得看不到五十米以外——甚至常常十米以外都看不到。攀上耸立于德卡前面并将其半包围的高地,看到那高高的禾本科植物终于消失,让位于一种浅浅的草地,嫩绿嫩绿的,心中何等欢畅!目光越过草地放眼望去,可以看到很远,草地也让那散落分布的不高的树木露出整个身躯,而这之前,树木仿佛都被高草淹没、窒息了。(我说过,草太高了,人骑在马上都不会高过它们;人行在草间如同小猫走在燕麦地里。)终于,我觉得自己身体处于一种无比惬意欢畅的状态,即使是最不稀奇的景色,也能让自己发现快乐、高贵与美。我走了很多路,但当我终于准备坐轿时,固定轿子的绳子却随即砰的一声断了,我一下摔倒在地;只好接着走。烈日当头,又赶上艰难的上坡路。这些山丘不会超过五百米,人们之所以称之为山,只因为整个地区没有更高的地势。在高地上待得久了,看山下地势下沉尤为剧烈,仿佛又一次居于比登上的高度高得多的地方。稍后一个荒唐可笑的意外事故迫使我不得不等着修好我的轿子。烈日下没完没了地爬了半天之后,我汗流浃背(那是一天里最热的时刻),热切盼望有条河可以泡一泡。我们来到一片近乎泥潭的水洼;没办法——我得设法一下跳过去——因为没有小桥;溪水很宽;因此,一脚踩住一个小踏板,我纵身跃起;但脚下一滑,整个身体躺到泥潭里。我从里面出来,浑身是散发着恶臭的烂泥,赶紧坐在一块滚烫的石头上,想立即换衣服。我在背包里找到内衣,在旅行箱里找到裤子,却怎么也找不着鞋,那双备用鞋已经随着第一批挑夫走到前面去了。我只能穿拖鞋,根本不适合走路——但我竟然穿着拖鞋又走了几公里,胸中涌动的诗情勃发,身体舒服得像是醉了,景色正由于此被冠以我刚才用的那个形容词:壮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