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冬天(第3/6页)

“你觉得你会一直那么恨我吗?”她丈夫问。

这句话让她有些猝不及防。她继续盯着雪。“哦,斯蒂芬,我不恨你。你知道,我并不恨你。”

“但是你生气了。”

她琢磨着怎样回答这个问题才算诚实。她是很生气,但是这股愤怒已经变得模糊,也并不是完全指向他。

“也许,我对任何事都很生气。”她说。“很多时候,我是对自己发火。”

她把手伸到桌子上,合上了书,把纸都插到文件夹里。他讨厌杂乱无章。而她的桌子上却总是凌乱不堪。

“玛雅,”他站起来,靠近了她。他抓住她的手腕,想让她整理桌面的手停下来。他就在她头顶上方,她能感觉到他的呼吸。

他一抓她,她就僵住了,从上到下——神经、肩膀和锁骨都僵住了。他们很长时间都没有身体接触,上一次接触久远得她都想不起来了。他们有的只是擦身而过。有一次,玛雅想办法在他们床上睡整宿觉时,他们偶然碰到了对方。这是他们送埃莉去佛罗里达以来,他们能记起的第二次接触,她丈夫有意地来触碰她。

“你都这么瘦了。”他说。他的声音现在很柔和、温顺;他的味道离她这样近,就像20年前一样。

她真应该对他好一些。在好几个月的时间里,她从未向他寻求过安慰。她不是没有想过。有时候,冲动几乎让她失去理智,她渴望触摸他,捧起他的脸,但是她又是那么善于压制这种冲动。她要触碰他的感觉越强烈,她躲他就躲得越远。

“我们得去吃饭了吧?”他说。他放开了她的手,向后退了一步。玛雅几乎要脱口而出,想让他别动。

她把还拿在手里的大衣穿上、系好扣子。斯蒂芬从衣帽架上取下自己的大衣,也穿好了。雪还在下着,落在铺满鹅卵石的水泥地上。他们肩并肩走出了大门,百老汇街上,汽车飞速驶过,喇叭声一声高过一声,雨刷扫动着。他们俩离得那样近,玛雅的肩膀几乎贴着斯蒂芬的上臂。

“那么,本,”她丈夫问,“你觉得他没事儿吧?”好像今天谈埃莉谈得已经太多了。

有两次,她几乎都要牵起他的手——玛雅双臂环胸。

“这对他来讲太难承受了,”她说,“我想他需要放松一下。”

“我猜这不会……”他抓住她的胳膊肘,阻止她迈到人行道上。一辆运动型多功能车疾驰而过。

“他无力挽回一切,这就够他受的。”她说。他们等待步行的信号灯,斯蒂芬的手还拽着她的胳膊,“他可以试试别的选择……”

他们走进一家餐馆,自觉地选了曼哈顿一家大学生常光顾的店。玛雅点了一盘炸薯条和一杯酒。上菜前他们一直都沉默不语。玛雅吃了点儿薯条,把盘子里剩下的推给了她丈夫,在那儿抿着酒。斯蒂芬吃了几大口鸡肉三明治,又拈了一些玛雅的薯条吃。

“我正在重读《查拉图斯特拉》。”他说。

当然了,她想,我们正在回归这些事情。

“你知道侏儒出场那部分吗?”

玛雅点了点头,尽管她记不太清楚了。她是好多年以前读的这本书,那些年她刚和斯蒂芬拍拖时,就捧着尼采读本看。她艰难地读着里面大部分内容,《超越善与恶》《反基督》,甚至几封写给瓦格纳的信她也读了。她和斯蒂芬有过一些有趣的对话,那时觉得这些对话改变了他们的人生,而且她那时也想过,对了,我找对了人。但实际上,对于《查拉图斯特拉》的大多数篇章,她都没有读懂。她记得侏儒那部分发生的事令人惊诧。侏儒跳到查拉图斯特拉的肩上,往他的耳朵里灌铅。

“我总是讨厌那部分,”斯蒂芬说,“我总是觉得那部分不该那么直白。甚至那些警句都那么简单,可能我的生活中有太多的质疑。”他摇摇头,“我们总需要让每句话有五六层意思。”

他把她的盘子又递回给她,示意她把薯条吃掉。他在盘子边儿上挤了点儿番茄沙司,边说边递给她一个刚刚蘸了酱的薯条。

她吃着,慢慢地咀嚼,她丈夫就看着她,盐、油脂和番茄沙司的味道在她的舌尖美妙地融合在一起。

“我想我钟爱德国作品的原因,有一部分是它们总是意犹未尽,他们说的每个词,词义都向不同的方向发散。

“马丁,”他冲她微笑。

她摇摇头,暗示她不知道谁是马丁。

“海德格尔,”他说,“上帝保佑他,我觉得他有一半时间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有时候,我在想这就是他想说的。”

她看着他慢慢变回了那个她熟悉的男人,虽然这并非他的初衷。她曾选择与此人共度一生。

“可我决定现在爱上这个侏儒。我就想让事情变得简单,我就需要这种直白的话。我想总有那个时候,连弗里德里希都厌倦了,他也会直白简单一把。事情跳到了我们的背上,征服了我们,它们把什么灌进了我们的耳朵,把其他的东西全冲出来了。对他来说,这是讨论永恒的哲学,你虽然不会告诉别人,我也不会真正理解。我的意思是,是啊,事情总在重复,时间是弯曲的,我觉得这颇有道理,但说时间是个圆的说法,我觉得不够准确,虽然我有些希望这是真的,因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