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冬天(第2/6页)

他隔着桌子看着她,又扫视了她的书。他打开一本《达洛维夫人》,随手翻弄着。这是很多年前他给玛雅的礼物,在她二十五六岁生日的时候。她深信自己忘不了这事儿,这是他们相遇后她过的第一个生日。他已经忘记了。虽然她觉得自己不怎么在意生日,可还是有些受伤的感觉。那是一个深夜,斯蒂芬拿着这本书出现在她的公寓,他知道这本书玛雅可能已经有五本了,但他觉得玛雅还会喜欢这礼物。

“你知道吗,玛雅?你恨我什么吗?我身上最让你谴责的东西,恰恰是你一手造就的。我们一起造就的。我别无选择,只能成为这样一个冷酷麻木的人。我没有办法成为别的样子。”

那一天,“妈咪”——玛雅好几个月没有听到埃莉的声音。她们通过简短的电邮来联系。手机短信和标点,玛雅的眼睛受不了。玛雅一度想着,她会回到我身边的,我的宝贝女儿。

但是后来,这个想法很快就被击得粉碎。埃莉在杰夫瑞的车里,这辆吉普是他们给她用的。她靠边停下来,不敢回他们家。可他们没在家,她只需要把自己的东西拿走。埃莉身无分文,衣不蔽体,事情发生的时候,她身上只剩内衣,湿漉漉的衬衫、T恤全不知道丢哪儿去了。玛雅想着,内衣。为什么只有内衣呢?当然她知道了。玛雅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把女儿送到那里去。让她的女儿为那个男孩受苦。玛雅只告诉安妮只言片语,没有告诉她足够的真相,不足以警告她埃莉可能还会做些什么。埃莉说,他们在医院里给她派来的都是实习医生。玛雅能想象到她的样子。佛罗里达那热气腾腾的平直大路、矮树杂草、成排成排一模一样的房子。埃莉瘦小的身躯,在那里哭泣,她光着膀子,黑发黏在了头上,她一败涂地,可能再也起不来了。

“埃儿,”玛雅帮不了她,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勇气听完女儿的讲述。

但她还是听完了前一半故事。整件事像一块又冷又湿的棉绒覆在她身上,她有一阵子都觉得自己会去水槽呕吐了。她向窗外望着斯蒂芬的花园。秋天到了,枫树上的叶子正在变色,一半还是绿色,另一半已经慢慢地染上了红黄色。她感觉到斯蒂芬从身后过来了,就把电话听筒给了他,什么也没和他说,也没和埃莉说。她慢慢地走回自己的书房,关上门,放下那个又老又沉的插销。她坐在沙发上,把腿收起来,蜷成小小的一团。她前后慢慢地晃着,试着屏住呼吸、放空思绪。

斯蒂芬找的律师说要送她去戒毒康复中心。他们需要表示出她的歉意,需要表明她还病着、正努力康复。她并不是不计后果:只是病了。但是玛雅不清楚,也拿不准,说她有病还是没病重要吗?说她有病不过是觉得有矫正的希望?即使想象着她能被矫正可以带给人些许慰藉,可依旧隐约感到埃莉身上有种根深蒂固的东西对抗着这种矫正。但是他们一定要行动起来;他们会听从律师的建议不去看她。玛雅不能确定自己能否克制住。在分别的最初几周里,每一次她想到女儿,就会想到安妮的样子。她记得那个小女孩,坐在书桌前,那么渺小、那么忧伤。她想到了那个给予她这种想象的女人。她没有向她吐露埃莉的全部事情。

玛雅指间的雪化掉了。她把大衣放在腿上,把手掌贴到大腿上。她看向他身后的那一排排书,每一面墙上都有,坚实的书脊、颜色深沉、大都是硬皮书。“我和安妮谈过了,”她跟他说。

斯蒂芬一愣,坐直了。“你不能跟她说,玛雅。律师说得非常清楚,”他说。

“如果她和我说,我就必须和她说。”

斯蒂芬摇摇头,“玛雅,这个没商量。”

“她对释放埃莉不会抗辩的,斯蒂芬。她不会起诉的……”

斯蒂芬沉默良久,玛雅站起身来,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她向窗口走去,盯着一片雪花,看着它落下。

她感觉他的身体先是微微发僵,接着又慢慢地放松了。

“我们可以换个医生,”他说,“如果她被释放,我们得给她找个新去处。”他把书放在桌上,站起身来,走向衣帽架。“如果她被放出来,”他靠近了她,目光越过她的肩头,他的下巴几乎到她脑袋中间的位置,“如果她被释放,我们得想个办法帮助她。”

他并不可怕,她的丈夫,玛雅心里想着。她把一只手放到腿下面。“好的,”她说,“好的。”

外面,一对恋人撑着伞走着。两个人打这把伞太小,可他们都尽量撑给对方。玛雅看着,伞的一根辐条挂住了男孩的头发。玛雅想,直到现在,他们几乎试遍了所有的方法,都没能成功地帮助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