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冬天

“我和您一起去跑步吧?”

玛雅转过身来。现在是凌晨四点半。本站在楼梯中间的缓台上,他穿着深红色长袖汗衫和短裤,脚蹬跑鞋。玛雅庆幸有这样的家庭,他们无需在彼此或朋友的照片里把墙上的东西遮住。此时此刻,玛雅仰望着楼梯上的儿子,目光所及之处挂着尼尔·韦利弗[1]的版画——《科拉的天空》,那是多年前斯蒂芬为她购得。画中那一条条橘色和蓝色的宽纹,总能带给她些许慰藉。

玛雅莞尔一笑,“那再好不过了。”她系好另一只鞋带,打了个双八字结儿。

本蹦跳着下了楼梯。

“我跑得太慢,跟不上你。”

本耸了耸肩,“我又不是在训练,不会跑那么快。”

“好,那我就没有压力非要赶上你了。”

他摆摆头,伸开双臂,十指交叉放在脑后,做了一会儿准备活动。母子俩走出公寓,玛雅锁上了门。

“往公园方向跑,还是往桥那边跑?”本问。

“听你的。”玛雅回答。

“桥那边吧。”玛雅很庆幸本选了远些的路线,这正投其所好,她几乎都想去拥抱儿子了。

这和她平时的跑步路线一致,就沿着卑尔根路一路向北。城市的空气中弥漫着垃圾、废气和培根的味道。她看着本跑步时摆动的长腿,本有意放慢了步伐。

“那阵子,埃莉有时会跑到我的房间。”本开口时依然目不斜视。

玛雅感到呼吸急促。她在余光中看到自己的步伐减慢,本的脚步近了。本开口之前,她又抻了抻双腿。

“我不……我不能确定埃莉何时开始这样做,也说不准她是否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但她的确已多次溜进我的房间。”

“我那时不知道……”埃莉默默自语。他们经过的地方正在修路:柏油路被挖开,混凝土块散落,这里围着橙色的路锥。

“一次,埃莉起床后冲我大喊大叫,让我从她床上下来。但我都没法跟她解释,那是我的床。”街角有一个小酒店,外面有一排花、一个学校和一间瑜伽房。“她那时糟透了,都搞不清自己的房间是哪个。”本摇了摇头,活动了一下肩膀。“我就去她房间睡了。”

“你想她吗?”玛雅问。她不知道这句话问得对不对,但她想让他接着说下去。埃莉那时第一次南下去佛罗里达,在电话里只和本一个人说话。

“是啊,我是想说……”本沉默片刻,玛雅看了看桥北的公园,又看了看法院、廊柱、水泥和前面的路障。他们跑到桥的时候,车已经多了一些。他们在等灯的时候,听到了汽车喇叭和轮胎磨地的刺耳声音。

“埃莉是我姐姐,你知道的。”

两年前,玛雅去接本下课,带他去吃大餐。而现在他再也不用人接了;本的那段青葱岁月里,玛雅就坐在边线外,看着这些男孩子彼此大声地呐喊、比画手势、跑来跑去、用力踢球,还有他们的长胳膊。他们都穿着短裤,虽然外面的天气已经开始变冷。他们的长袜一直到膝盖,短裤差不多盖到那里。男孩子们互相追逐着、去抢球。这时玛雅的眼前,跳动着他们那一片片红红的皮肤、膝盖和大腿外侧的画面。

玛雅可不算是个好观众。她是那种每次坐飞机、地铁、火车或汽车时,都抽出一本书来看的人,不像孩子们或斯蒂芬那样,喜欢将目光投向市井人群。玛雅无法那样平静专注地望着外面的世界。这些年来,足球算是让她着了迷,那种简单的美丽,孩子们的执着和他们的力量。低沉持续的喊声里,时时划过一两声响亮的哨音。男孩们不时地在场上摔倒,他们回望相视一笑,暂时忘掉了一切,他们的世界里只剩下球和小伙伴,左冲右撞却又胜券在握。比赛结束时,玛雅反倒常常气喘吁吁,仿佛在整场比赛中一直屏着呼吸。

本和朋友们坐在一块儿,脱下了鞋和护腿,穿上了裤子,他咕咚咕咚地喝着水。之后便轻松愉快地向她走过来。母子俩步行一刻钟去餐馆。

“我想我选好了。”他说。服务员送来水壶放在桌子上,本拿起来给自己倒了杯水,又给妈妈斟上水。他一直在巡回比赛,东海岸由北到南,有时还要去西部。斯蒂芬坚持让他去,于是玛雅就让步了。儿子同她讲话、点餐时,一直满面红光。本每一天都在不同的角色间切换,有时他会表现成他想成为的样子,有时又会变回玛雅熟悉的那个男孩子。

“俄亥俄州。”本说。他们三个人一起去过那里;他们爷俩总算说服玛雅留埃莉一个人在家。埃莉那时已经十九岁了,可玛雅一天还要给她打三四个电话。本要去的那个学校很小,乡土味十足,又寂静得可怕。

玛雅一直都很纳闷,人在那么空旷的地方住,居然没有发疯。他们没想到本会选这个学校。这个学校比别的学校都小,球队的规模也小。连教练都肯定本绝对不会去那里踢球。斯蒂芬没太理会教练的孤注一掷,他觉得那里的竞争不太激烈。如今本好像对此了然于心,他看看妈妈,一副挨批的样子。他低下头去,开始吃自己的通心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