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冬天(第4/5页)

这个夜晚,玛雅父亲如往常一样自斟自饮,光着脚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他身上的味道,至今仍萦绕在玛雅的记忆中。深绿色瓶装的须后水,陈酿的掺了水的杜松子酒。玛雅小的时候,爸爸喝过一阵子酸橙水,后来就再也没有喝过。她注意到这些是因为她一直在端详着他、琢磨着他,就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每天清晨读三份报纸,从头读到尾。他把早餐一扫而光,站起身来,啜饮他的黑咖啡。父女俩在回家的路上、在家里、在饭桌上面面相觑,在车里并排坐着,没有什么交流,只注意到彼此的气味,感觉到彼此小小的动作。他们小心翼翼地接受着对方,刻意保持一个安全的距离,父女俩都希望这些点滴的感受可以积累成为爱。

爸爸很少触碰玛雅。她让他紧张,尤其当她长高了一些,胸部开始发育,也开始剃腿毛的时候。这些事情玛雅都学着自己处理,她在百货店,在诊所偷偷地看杂志,听学校的女孩闲聊,或是听电视上的女人谈话,了解女性的秘密。当她第一次用卫生棉条的时候,都不知道还得在插入棉条后把导管撤走,她就一直把导管留在里面,直到最后自己受伤,下个月来例假时只好使用卫生巾。

那个晚上,其实所有的晚上,他们都互道晚安。在厨房里,玛雅依偎着父亲,吻他的面颊。“爹地。”她还是这样喊他。“我的女孩。”他也还那样答道。他以前很少去她的卧室,只是有时候她会在爸爸睡着后去他房间看看,给他脱下鞋、塞好羽绒被或是被单。

但是这一次,爸爸深夜造访她的房间。他做了一件简单不过的事情,如果他不是这样的一个爸爸,他的行为也没有什么大不了,不过是她印象中的焦灼少年,充满爱意、又不善言辞。但是,爸爸的这些做法,每一次都让她窘迫不安、恶心紧张。而这样的行为又会一次一次周而复始。

他胡言乱语,佝偻着背,只穿着汗衫和短裤。她以前很少看到他的腿,那么细,那么苍白,覆着一层浓密的深色体毛。她此刻本该进入梦乡,但实际上并没有睡着。房间太新、太陌生。她在读书,点着一盏小灯,那是她在校时为了在深夜读书而不影响室友睡觉而买的。她在被窝里读着夏洛蒂·勃朗特的书[3]:伯莎被关在阁楼里,简刚刚出走。

爸爸轻唤了一声玛雅,然后拉开被罩,爬上了床,躺在她身边。她感到爸爸粗粗的腿毛磨着自己的腿,他温热的呼吸,还有须后水和杜松子酒的味道。后来,她才意识到爸爸在哭泣,剧烈的颤抖,一些鼻涕甩到了她头发上。他把玛雅拉到了自己的怀里。虽然她浑身僵硬,有些反胃,每一寸皮肤都呼喊着逃离,但是她还躺在那里,任由爸爸抱着自己,因为她知道自己给予父亲的安慰唯有如此。

他钱财尽失。那所有的资产,如同它们奇迹般的降临,又顷刻间灰飞烟灭。他伤心、绝望,紧紧依偎着玛雅。他低声说,除了玛雅之外,他一无所有。她纹丝不动,想彻底把大脑放空。她试着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尽量不让抱着自己的爸爸感觉她有丝毫退缩,因为她深知他是爸爸、是深爱自己的人,因为她深知自己乐于为爸爸付出。

从那以后,每次她回家,这一切都会重演。而每一次,玛雅都一动不动地等着爸爸入睡。他并不总是哭,她有时候也能悄悄从他身边溜走。但是有几次他在深夜里或是凌晨醒来,一副醉醺醺、口齿不清的样子,嘴里念叨着她从他身边溜走,是因为她觉得他配不上自己。他边哭边唠叨,如果失去了自己女儿的爱,他便一无所有。而那时,玛雅会求他别说了,会向他承诺自己的爱,来让他平静下来,抱着他,直到他再次入睡。

每次玛雅回学校,都很害怕,怕下次回家时再也看不到爸爸,怕她离开家,没有留在家里照顾他,对爸爸意味着背叛。然而,每次她回到家,还是害怕极了,怕爸爸到她的房间来,怕爸爸这一次不再让她离开。

玛雅想,如果爸爸真的明目张胆地做些可憎的事:比如揍她一顿,或是和她上床,那样事情可能反倒更好办了。那样也许她就能扬长而去,一身自由。而现在她一直背负着他需要的一切,尽管她深知自己无法给予。

回到学校,玛雅失眠了,像以前那样如饥似渴地读书,而现在她更需要没完没了地读书。她把书堆到被窝里,几乎彻夜不眠。她醒来的时候,那书中的情景萦绕在脑海里,她从现实世界穿梭到另一个世界,而当她不得不离开自己的房间,与书本以外的世界交流时,反而会感到格格不入、迷茫失落。在这段时间里,玛雅发现了伍尔芙作品的妙处。第一次读到拉姆塞夫人的逝世时,她躲在被窝里哭泣。后来,那些段落,深深吸引了玛雅,在她脑海中扎下根,久久挥之不去。当玛雅思考其他的事情时,伍尔芙的这些语句又浮现出来,那些意象时而模糊、时而清晰。她爱那些细微之处蕴含的广阔:一个房子重现生机,风和尘掠过角落,倏忽间,满纸的思绪。她知道自己并不完全理解这些语句的深意,但这正是它们的魅力所在,这些语句她日后可以再来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