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冬天

玛雅破天荒地开车去学校。她喜欢坐地铁,但却不怎么爱在途中与人交流,所以更愿意在车中独处。在向罗斯福快速路蠕动的车流里,她眺望着外面的景色:大桥、水流和钻到桥下的拖船。

玛雅到学校时,楼里空空如也。这是座古典样式的砖楼,每层都有高高的窗户。前面是不大的草坪,夏天孩子们在这里扔飞盘,还有些胆大的女生穿着泳装躺在草坪上。现在草坪上落了一层薄雪,三棵大树会在春夏时分用斑驳的树荫覆住整片草坪,而现在树枝光秃秃的,有些触目惊心。玛雅甚至觉得这树枝太细了,纳闷它们如何在来年再撑起那片浓荫。一楼有间咖啡厅,但还没有开门。一个留着整齐髭须的小个子男人正在拖地,他把银亮的金属椅子全都倒扣在套桌上。当玛雅从他身边走过时,他冲玛雅笑着点头示意。玛雅要踏上三段楼梯去她们系的办公室。那里有论文和书——《达洛维夫人》、莉迪亚·戴维斯的书、济慈的诗集、芭芭拉·约翰逊的《不同的世界》,还有一本她好多年前从斯蒂芬那儿借来的《存在与虚无》的旧版书——全都散放在桌子上。

玛雅刚坐下打开芭芭拉·约翰逊的书,就听到门口有脚步声。“今天罗利恩在。”说话的是劳拉——和玛雅年头最久的闺蜜:研究的是法国文学,杜拉斯,波伏娃和西苏;劳拉的裙子花哨而顺滑,令她曲线毕露,这种衣服玛雅在二十二岁时都会觉得太成熟而不愿意穿。

劳拉抹着栗色的口红,却素面朝天。

她们的友情要追溯到二十年前。玛雅是伍尔芙学者,劳拉的研究重点则投向法国女性和她们的情感,所有属于女性的东西。好像系里每个人都希望她们俩黏到一起去。的确她俩大多数时候都相依为伴。在这个世界上,能让玛雅情愿坐下来说会儿话的人并不多。

“她都没上过我的课!”几乎每年劳拉都会碰上一位令人抓狂的学生,她抱怨这个女孩执着地追随着她。劳拉坐在玛雅对面的一把椅子上,脱掉鞋,跷起了二郎腿。“我觉得她在本科的时候把杰西卡这个名字改了。”她一边说,一边慢慢抖动着右脚,“有一天我听见她在课前和一个男孩子说话,那是个很聪明的小伙子。他问她多大时她一家离开了韩国。”劳拉说话的时候,用手摆弄着自己的耳坠儿。这对银耳坠儿有长串长串的叶子,一直垂到肩部。“她们还以为是口音让她口齿不清的。”劳拉边说边笑着,头微微后仰;她用双手环住脖子,眼睛上翻,“这个女孩竟然在皇后区长大。”

玛雅冲着门点点头:“你就别说了,要不就把门关上,人家会听见的。”

劳拉一跃而起,玛雅看见她的裙子在臀部和踝部摆动着,红黄棕色相间——劳拉走回玛雅的桌边,把椅子拉近,“噢,她听见了也不会在乎。她甚至会把这些话当成对她的恭维。”

劳拉坐下,把胳膊肘架在桌子上,用手掌撑起下巴。

“她就是个孩子。”玛雅一边说,一边往椅子后面靠,去取一本后面的书,她没有从书架上拿下来那本书,只是用手轻轻拂过:“她不过是渴望博得你的好感。他们都那样,他们崇拜你。”

“哦,我也假装喜欢她。”劳拉说,“每次她说那些老掉牙的话时,我都听得很认真啊。”劳拉摇头时,在台灯的灯光和窗户透过的斑驳阳光中,她的耳坠闪闪发光:“我就想冲她大喊,就听父母的话去上法学院吧。”

玛雅又靠到前面来:“这不是你的真心话。”

“求你了,玛雅。每年你总不可能赶不上一个这么遭恨的学生吧。”劳拉摆弄着耳坠,抚着颈,“他们真招人嫌,至少其中有些人是这样,”她说,“就好像有点自己的观点就能变得有趣起来。”

玛雅冲劳拉笑了笑,摇了摇头,又低头看了看她叠放在桌子上的双手:“是有些这样的人,弄得我都不怎么想去办公室了。”

“噢,我的老天,玛雅!快和我说说!给我讲一个就行,快给我讲讲。”

劳拉往前又靠了靠,她的衬衫往下坠了坠,露出几分乳沟。她胸前的皮肤皱褶随着她的动作颤了颤。劳拉今年都快53岁了,比玛雅大5岁。玛雅纳闷她们俩是如何变成这样可悲的中年人。

“哦,我的老天。”玛雅往后一倚,长吁道:“亚历桑德拉。”她和劳拉都笑了,“她在布朗大学上的本科,觉得自己聪明得很。”

“拜托你,”劳拉恳求,“快接着说。”

“她总是举手给我们讲解构主义者的轶事。她质疑《到灯塔去》中的视角转换。”

劳拉大笑,把脚翘到了玛雅的桌子上,“噢,他们都会质疑。哪位老师给他们留论文或思考题,他们就都会质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