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 记(第12/29页)
这一发现一开始并不令她诧异。她心里早就清楚:我实在太疲惫,太疲惫,连骨子里都已疲惫透顶,每一根神经都疲惫之至。如果知道自己从此再不必活着受罪,那简直是一种解脱!这真是不可思议!这里的每个人(可能只有那个充满活力的年轻人例外)都担心这架飞机会坠毁,然而,我们全都顺从地走进机舱。是不是大家都有这样的思想呢?爱拉好奇地看了看坐在机舱另一端的三个乘客:他们恐慌得脸都发白了,亮晶晶的汗珠子正从他们的额头一颗颗冒出。飞机加大马力腾空而起。它轰鸣着离开跑道,然后激烈地晃动着,像一个疲惫的老人费劲地升入空中。它飞得很低,缓缓越过屋顶的高度,艰难地往上升。那美国人露齿一笑,说道:“好了,我们成功了。”说完便继续看他的杂志。那个一直僵着身子站着的空姐这时也露出了笑脸,恢复了生机,转身准备更多的食物去了。美国人说:“那个该死的家伙现在要大吃一顿了。”爱拉闭上眼睛。她心里想,我相信我们的飞机会坠毁,或者说,至少有这个可能性。迈克尔怎么办好呢?我一直没有想到他——不错,朱丽娅会照顾好他的。想起迈克尔,她的精神便为之一振,但随即她又想:做母亲的死于空难——这是很不幸的,但不是毁灭性的。这与自杀不一样。这想法多么奇怪啊!——我是说父母给了孩子生命,但有时如果做父母的因为担心自杀会伤害孩子而决定继续活下去,这孩子其实也给了父亲或母亲生命。我不知道有多少父母就因为不想伤害自己的孩子才决定继续活下去,尽管活不活着对他们已无所谓。(她此时已有点昏昏欲睡。)太好了,这样我就可以卸下自己的责任了。当然,我本来可以拒绝登上这架飞机的——迈克尔永远不会知道机械师修理飞机的那个场面。一切都过去了。我觉得自己好像一生下来就肩负着一个令人疲惫的重负,我一直在承担着它。惟一用不着推大石块上山的时刻是跟保罗在一起的那段时光。噢,够了,对保罗、对爱情、对我自己想得够多了——我们陷入这种情感而不能自拔,不管怎样挣扎都无济于事,这该多么令人厌倦啊……我能感觉到飞机在不停地震颤。她想,过一会儿它就会在飞行中自行粉碎,我将像一片叶子在黑暗中盘旋着坠入大海,我将飘飘扬扬地盘旋着跌入那黑暗的、寒冷的、毁灭一切的大海里去。她睡了过去,醒来时发现飞机已停下不动,那美国人在推醒她。他们已经着陆了。时间是凌晨一点钟。当一大帮人在终点站下车时,时间已近三点。爱拉感到浑身发麻,又冷又累。那个美国人仍在她的身边,依然那样乐观而生气勃勃,他那张宽大的、红通通的脸健康得泛着红光。他邀请她坐他的出租车:出租车太少,不够大家坐。
“我想我们得救了。”爱拉说,注意到自己的声音和他的一样既乐观又满不在乎。
“是的。看样子确实如此。”他笑了起来,牙齿全露了出来,“当我看见那个家伙耸了耸肩膀回去时,我就想,好家伙,事情错不了了。你住什么地方?”爱拉告诉了他,并补上一句:“你有住的地方了吗?”“我要去找个旅馆。”“晚上这个时候旅馆不好找。我邀请你跟我一起走吧。我家里有两个房间,我儿子住其中一间。”“你真是个好人,但不必了,我并不担心没地方住。”他确实毫不在乎。天很快就要亮了,他没有地方睡觉,但他仍像昨晚早些时候那样生气勃勃。他与她分手了,临走时说如果她愿意跟他一起去吃饭,他会感到高兴的。爱拉犹豫了一会,然后同意了。他们约好第二天——不如说当天晚上——碰头。爱拉上了楼,心里想,她和这个美国人不会有什么话好谈。而且一想到即将到来的晚餐,她就感到厌烦。她发现自己的儿子睡在一间与幼兽的巢穴差不多的房间里,那里散发着健康的睡眠的气息。她帮他整了整被子,坐着观察了一会儿他那张红扑扑的脸蛋,灰蒙蒙的阳光这时已从窗口爬了进来,照上了他的脸,她已能看见他那一簇簇鬈鬈的金发上映出柔和的光辉。她心里想,他的体型很像那个美国人——两人都体格健壮,浑身长满红扑扑的肌肉。然而,从肉体上说,那个美国人是我所排斥的;但我并不讨厌他,就像我不讨厌那头健壮的公牛罗伯特·布伦一样。为什么要讨厌他呢?爱拉上了床,许多个夜晚以来第一次不再想念保罗。她这时在想那四十个视死如归,如今正好好地躺在床上,散布在这座城市里的乘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