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 记(第13/29页)
两个小时以后,她的儿子唤醒了她,对她的归来既惊讶又欢喜。规定的假期还未结束,因此,她没有去上班,只打了个电话给帕特里西娅,告诉她那个系列故事没有买下来,而且她也没有因去了一趟巴黎而恢复元气。朱丽娅正在排演一个新剧。她孤身一人度过了这一天,打扫房间,做饭,整理东西。当孩子放学回家时,她就跟他一起玩。很晚以后,那个美国人(他的名字叫西·梅特兰)才打电话来,说他已做好准备,正恭候她的吩咐。他问她喜欢点什么?上戏院还是看歌剧或芭蕾舞?爱拉说这些都太迟了,不如就去吃晚饭。他很快松了口气:“实话对你说吧,任何演出都不那么合我的心意,我从来就很少到那种地方去。请告诉我,你喜欢到哪里去吃饭?”“你想不想去某个有特色的地方,或者某个能吃到牛排的餐馆?”他又松了口气:“那太合我的意了——在饮食方面,我向来不挑剔。”爱拉报出一个很实惠的餐馆的名字,然后便把准备晚上穿的衣服理出来:跟保罗在一起时,她一直克制着不去穿这套衣服;在那以前虽然穿过,但也是有意向世俗挑衅的。现在她穿上了裙子和衬衣,把自己打扮得富有健康气息而不是娇媚动人。迈克尔坐在床上,身边摆满了小人书:“你刚回家,为什么又要出去呢?”他有意流露出愤愤不平的样子。“因为我喜欢。”她冲着他的不满笑着说。他会意地笑了笑,随后又皱起眉头,以委屈的口吻说:“这不公平。”“再过一个小时,你就得睡觉了——我希望。”“朱丽娅会给我读故事吗?”“我已经给你读了好几个小时了,而且,明天你还得去上学。你必须上床睡觉去。”“等你走了以后,我想我能说服她给我读故事。”“那你最好别把这事告诉我,因为我会生气的。”迈克尔眨了眨眼睛,以缓和这严肃的气氛。他坐在床上,脸颊红通通的,显得既结实又健壮。在这间屋子里,他对自己和自己的世界充满了自信。“你说过要穿那套衣服,为什么又不穿了呢?”“我已决定穿这一套。”“女人。”这位九岁的男孩以不可一世的口吻说,“女人和女人的衣服。”“好了,晚安。”安娜说,一边吻了吻他那光滑而暖烘烘的脸颊,欢喜地闻了闻他的头发散发出的肥皂的芳香。她下了楼,发现朱丽娅正在洗澡。她高声说:“我出去了!”朱丽娅高声回答她:“你最好早点回来,你昨天晚上就没有睡好。”
在餐馆,西·梅特兰已在等她。他看上去既年轻又富有朝气。他那双蓝莹莹的眼睛并没有因睡眠不足而显得目光暗淡。爱拉在他身边一个坐位上坐下,突然间感到一阵疲惫。她说:“你不觉得没睡足吗?”他即刻洋洋得意起来:“我晚上从来只要睡上三四个小时就足够。”“为什么不多睡一会儿呢?”“如果我把时间都浪费在睡眠上,那我就做不了自己想要做的事了。”“你先把你的情况告诉我吧,”爱拉说,“然后我也把我的情况告诉你。”“好吧,”他说,“好吧。说句老实话,你对我来说是个谜,你得说的东西一定很多。”侍者这时就在他们身边,随时听候他们的吩咐。西·梅特兰要了“这里所烹调的最大的牛排”以及可口可乐和番茄酱,但没有要土豆,因为他需要减肥。“你不想喝点酒吗?”“从来不喝,来点果汁就行。”“恐怕你得给我要点葡萄酒。”“太好了。”他说,随即让管酒的侍者拿上一瓶“他们这里最好的葡萄酒”。侍者走开了,西·梅特兰快活地说:“在巴黎,侍者总想方设法让你知道你是个土包子,但在这里,我看得出,他们只是让你知道你是那种人,连‘想方设法’都用不着。”“那你是个土包子了?”“正是正是。”他说,露出一口整齐的牙齿。“好了,现在该你说说自己的故事了。”他们一直谈到晚餐结束——就西而言,这顿饭只花了他十分钟时间,但他却一直愉快地等着她,一边回答她的问题。他小时候很穷,但他一生下来就很聪明,并很好地利用了这份聪明。奖学金和经济资助使他实现了自己的愿望——成了一名脑外科医生,事业蒸蒸日上,娶了妻子,生了五个孩子,有了地位和远大的前程。他甚至用这样的话来说自己:“在美国,一个穷孩子意味着什么呢?我的老爸一辈子都卖长统丝袜,他现在还在干这个买卖。我并不是说有谁在挨饿,但在我们家里,并不是随处都见得到脑外科医生的——这一点你用性命打赌好了。”他非常率直、非常自然地吹嘘起自己,使你感觉不到那是一种吹嘘。他的朝气感染了爱拉。她忘记了自己的疲惫。轮到她谈谈自己的经历时,她没有马上把要说的话说出来,因为她知道,这对她来说是一种痛苦。首先,她觉得,她的生活很难用连贯的叙述交待清楚:我的父母如何如何,我在什么地方生活过,从事过什么工作等等。其次,她对他产生了好感,这一发现令她很不安。当西把他白净的大手搁上她的臂膀时,她感到心头一紧,好像被什么东西蜇了一下。她的大腿冒出了汗。但她与他没有共同之处。她记得自己从没对一个不能让自己感到亲密的男人有过肉体上的反应。一直以来,她对别人的目光、微笑和语调反应都很敏感。在她看来,这个男人是个强壮的野蛮人,发现自己竟然想跟他上床,简直把她的人格都分裂了。她感到又恼又恨。她记得,当她的前夫晚上不顾她的意愿想要唤起她的欲望时,她的感觉也正是这样。其结果只有性冷淡。她想,我很容易成为一个性冷淡的女人。随后她又觉得有些可笑:她坐在这里,一边暗暗地想得到他,一边又为想像中的性冷淡而忧虑。她笑了起来,西随即问:“有什么好笑的?”她随便搪塞他,他乐哈哈地说:“太好了,你也觉得我是个土包子。不错,我正是那种人。我有个建议:我有二十来个电话要打,我想从旅馆里往外打。跟我一起回去吧,我给你弄一杯饮料,然后等我把电话打完,你再把你的故事说给我听。”爱拉同意了;随即又担心他会不会把这解释为她愿意跟他上床?他并没有流露出这种意思。她感到在与男人的交往中,她能凭他们的一个眼色,一个手势或某种气氛揣测他们的内心思想和心理活动。因此,只要一听他们说话,她就能把他们了解个透彻。但对于这个男人,她却一筹莫展。他已经结过婚,但她不能像了解罗伯特·布伦那样了解他是否忠于自己的爱情。她不了解他,同样,他对她也不了解,比如说,他此刻就不知道她的乳房正在发热。她最终还是答应了,装出很随便的样子跟他一起去旅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