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 记(第10/29页)

罗伯特·布伦说:“我觉得这故事很悲伤;但从心理学的角度看,这样写也是对的。”

爱拉说:“那些为妇女杂志而写的故事从心理学的角度看都是对的。但问题的关键是,它们究竟对到了什么程度?”

刹那间,他的脸和眼睛却仿佛因恼怒和不解而凝固了。爱拉看见他转动眼珠子,瞟了一眼人行道。原先约好的时间早已过去,但他的未婚妻仍没有出现。他说:“我从勃伦特小姐的来信中得知,她已经决定买下这个故事。”爱拉说:“如果我们打算把它印出来,那就得改写一下,删去有关修道院、修女和宗教方面的内容。”“但故事的基本情节——想必你也会同意——说的是一个贫苦的女孩的仁慈心。她本质上是个好姑娘。”他已经感觉到这个故事卖不出去了,但却一点也不在乎。他的眼睛此时眯了起来,因为人行道上出现了一个身材苗条的漂亮女孩,体型很像爱拉,长着一张白白净净的瓜子脸,乌黑的头发蓬蓬松松的。爱拉心里想:他倒中意我这样体型的人,但他决不是我所中意的。当那个女孩快要走近时,她等待布伦先生站起身过去迎接他的未婚妻。但到了最后关头,他却把凝视的目光移开了,那女孩也走了过去。然后,他又注视起人行道的另一端。哦,哦,爱拉心里想着——她坐着观察这一切,注意到他那双细细端详着、色迷迷的眼睛从这个女人转移到另一个女人,除非受注视者或恼怒或好奇地注意起他,他才把目光移开,看到别处去。

最后,人行道上终于出现一位长相丑陋,但颇引人注目的女子:面色腊黄,身材矮胖,但经过刻意打扮,穿戴得十分艳丽。原来这才是他的未婚妻!他们快活地相互打招呼,那毫无顾忌的样子好像存心炫耀他们的婚姻关系。他们的做法达到了目的,所有的眼睛都转过来看他们,大家都笑了起来。布伦先生介绍了爱拉,然后又继续用法语交谈。话题围绕着地毯,说那价格出乎意料的贵,但他们还是把它买下了。罗伯特·布伦骂骂咧咧地抱怨着,未来的布伦夫人则叹了口气,动了动眼眶上的睫毛,脉脉含情地低语说,只要他喜欢,什么都无所谓。他们握着手笑了起来。布伦显得很得意,她也很开心,但有点儿忧虑。他们的手还没有分开,他的眼睛已出于习惯迅速瞟了瞟大街的一端:那里有个漂亮的女孩。他皱了皱眉头,回过神来。他未来的妻子注意到了这一点,脸上的笑容刹那间收敛了,但随即又爽朗地笑了起来,并在椅子上坐下,兴致勃勃地跟爱拉谈起如何利用有限的资金布置好房间。她注视着她的未婚夫,那眼神使爱拉想起有天深夜在伦敦地铁见到的一个妓女。眼前这位女子也是那样在男人面前谨慎地卖弄她的风情。

爱拉跟她谈起英国人如何布置新房,心里一边在想:在一对已经订婚的男女面前,我显得多余了。我感到孤独而不合时宜。我又失去了安全感。过一会儿他们就要起身离我而去了。那时我会感到更加孤独的。我到底怎么啦?我宁愿去死,也不想步这个女人的后尘,这倒也是事实。

三个人又坐了二十分钟时间。那未婚妻在她的俘虏面前一直显得既活泼又温柔,既淘气又亲切。那未婚夫则举止得体,彬彬有礼。只有他的眼睛背叛他。她——他的俘虏始终在留意他:当他用饥渴的眼神审视从他身边走过的女子时(当然,他有必要尽量缩短每次审视的时间),她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他。

眼前这局面爱拉已看得很清楚:当然,她知道,任何人只要对这一对儿观察上五分钟,就会有她那样的印象。他们看来已是多年的情侣。她有钱,而这对他来说又是必要的。她心怀惊悸,不顾一切地爱他。他渴望得到她,但又对这种结合感到恼恨。在脖子上的枷锁加固以前,喂养得好好的牛就已经感到烦躁不安了。再过两年或三年时间,他们就将是布伦夫妇,住在一套陈设豪华的公寓里(钱是由她供给的),有了一个孩子,也许还有一个保姆。她依然是那样温顺,开朗而带点儿忧虑。他则彬彬有礼,脾气温和,但当家庭的责任妨碍他跟情人欢娱时,他有时也会发发脾气。

尽管这桩婚姻的每一个阶段对爱拉来说都是那么一目了然,好像过去就已经出现过,好像一直有人在提醒她,好像由于厌恶这样的结局心里总是有些愤愤然,然而,她依然很担心这一对儿会站起身离开她。他们真的这样做了,但法国人那令人钦佩的礼节倒也被他们表现得很周全:他显得非常冷淡,但又不失礼貌;她则礼貌中隐含着忧虑。她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那意思是说,你看,我对你的商业上的朋友应酬得多么得体!就这样,正当需要有人陪伴她用餐时,爱拉已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桌子边,觉得自己身上的皮好像被人剥去了一层。突然间,为了保护自己,她竟然想像起保罗会过来坐在她身边刚才布伦先生坐过的那个坐位上。由于她孑然一身,她还想起了刚才那两个男人,也许他们都在惦量她,都在揣摸自己的机会;再过一会儿,他们中的一个就会走过来,那时,她就可以像一个文明人那样跟他们打交道,喝上一两杯饮料,享受这意外的邂逅的欢乐,然后再信心百倍地回到旅馆而无须受保罗的阴魂的骚扰。她所坐的地方背靠一块绿地,头顶上的遮篷挡住了烈日,使她身子沐浴在一片温暖的、黄灿灿的光辉中。她闭上眼睛,心里想:当我睁开眼睛时,我也许就能看见保罗了(她突然觉得,如果他不在附近,不打算过来看她,那倒反而显得有点不可思议了)。她心里想:当他离我而去,就像对待一只壳被鸟啄开的蜗牛那样抛下我不管时,我仍要说我爱保罗,这究竟是为什么呢?我本来应该说,我与保罗在一起,从根本上说,依然意味着保持自我,意味着独立与自由。我没有向他提出过什么要求,根本没有要他娶我。然而,此刻我的人格却依然处在分裂的状态。这么说,这都是弗洛伊德那一套在作怪了。实际上,我一直处在他的庇护之下。我比他那位担惊受怕的妻子好不了多少。我也没有比罗伯特的未婚妻爱丽丝好多少。穆莱尔·唐纳守住保罗的办法是从来不去过问他,尽量抹杀她自己;爱丽丝用钱买下了罗伯特;而我却要用“爱”这个字眼,并且在事实明摆着时,仍觉得自己是自由的。正这样想着,她的耳边这时传来一个声音,问她这里的坐位是否空着。爱拉睁开眼,看见一个身材矮小、动作利索的法国人正在找坐位。她觉得他看上去讨人喜欢,因此打算继续坐下去。可随即又神经质地笑了起来,说她感到不舒服,有点头痛,于是起身离座。爱拉心里很清楚:此时她的举动很像一个受了惊吓的女中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