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 记(第11/29页)
她拿定了主意,于是穿过巴黎城返回旅馆。她整理好行装,给朱丽娅和帕特里西娅各拍了一个电报,然后就乘车赶往飞机场。飞机上还有个空位,起飞时间是晚上九点,离现在还有三个小时。她在机场旅馆自由自在地吃了一顿饭——又找回了自己。独身的旅行者在这里有权利得到安静。接着她以职业的目光阅读了十来本法国妇女杂志,一边留意可能对帕特里西娅·勃伦特有用的电影脚本和故事。她做这项工作只用了一半的心思;她心里一直在想:要治好这种精神创伤惟一的办法是工作。我要再写一部小说。麻烦的是,写上一部小说时,我从来没有说过我要再写一部小说。我只是发现自己在写。不错,我必须让自己处在同样的精神状态中——即某种诚心诚意,消极等待的状态中——也就是说,别人怎么看一概不去管它。也许保罗会说:“如果你答应从此不再写一个字,我就一定娶你。”我的天,我还是要写!我要存心买下保罗,就像爱丽丝用钱买下罗伯特·布伦那样。但那将是一个双重的欺骗,因为写作这工作并不是那么一回事——那样做不是创造,而仅仅是一种记录。我的故事已经用无形的墨水写出……当然,我的内心深处也许还隐藏着另一个用无形的墨水写成的故事……问题的关键在哪里呢?我为自己失去了某部分独立和自由而难过;我的这种“自由”与写小说无关。它表示的是我对一个男子的态度,这态度同时又证明是不可靠的,因为我的人格已被分裂。事实是,与保罗在一起使我感到幸福,对我来说,它比什么都重要。但它最后让我得到了什么呢?孤独,以及由此而引发的恐慌。无奈之下我只好从一个令人激动的城市逃出,因为我再没有勇气给别的男人打电话。我如果乐意那样做,起码有一打男人会感到高兴——至少存在这种可能。
令人可怕的是,我的生活的每个阶段一旦结束,我便又回到世人皆知的陈规旧矩中去:在这种情况下,妇女的情感依然只适合一个已不复存在的社会。我内心深处的情感,我的真正的情感,仍与某个男人联系在一起。不错,是有个男人。但我并没有过着那样的生活,我知道,很少有女人过着那样的生活。因此可以说,我的内心情感是反常的,愚蠢的……一直以来,我总觉得自己的真实情感是愚蠢的……正如过去所做的那样,我始终只能否定我自己。我应该像一个男人那样去生活,更多地关心自己的工作,而不是别人。我应该把工作放在第一位,对男人则采取听其自然的态度,或者干脆为了面包和黄油找一个平庸而合意的男人——但我又不愿这样做,总觉得自己不能那样过日子……。
扩音器正在通报准备起飞的航班。爱拉跟大家一道穿过停机坪,进入飞机。她坐了下来,注意到邻座是位女子,并为此感到欣慰。可要是在五年前,她会感到遗憾的。飞机向前滑行,转过机头,准备冲出跑道飞上天去。机身颤抖着,开始加快速度,然而,就在它准备腾空而起时,速度却突然慢了下来。飞机隆隆地吼叫着,一会儿停下不动了。一定是出了什么故障。顾客们紧紧地挤在这个摇摇晃晃的金属容器里,偷偷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个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他们心里清楚,他们脸上那副冷静的表情是装出来的,内心实际上已陷入恐惧之中。他们的眼睛注视着空中小姐,她们那种镇定的表情也显得非常做作。飞机试飞了三次,开足了马力,企图升入空中,但最终都慢了下来,隆隆吼叫着停在跑道上。然后,它滑行着回到候机厅,听说是“发动机里有一个小毛病需要修理”。乘客被请下了飞机,他们鱼贯回到旅馆。机场的职员则表面上彬彬有礼,窝着一肚子火宣布免费供应午餐。爱拉一个人坐在角落里,感到既厌倦又恼火。乘客们此时都成了哑巴,一个个巴望发动机里的毛病能尽快查出来。为了消磨时间,他们都吃了东西,还要了饮料,一边坐着朝窗外看:机场那边,明晃晃的阳光下,机械师们正围着飞机团团转。
爱拉发现自己已深陷在某种情感之中。她认出这种情感就是孤独。在她和那一群群人之间,好像冷冷地隔着一层,隔着一个情感的真空。她感到了确确实实的寒冷和孤独。她又思念起保罗,这种思念那么强烈,似乎他肯定会从某扇门里走出,来到她的身边。她坚信保罗很快就会跟她在一起,她能感觉到周身的那股寒流正在消融。她竭力截断自己紊乱的思绪,突然感到了恐惧:“如果我再不停止这种狂乱的思念,就将再也找不回自己了。我将从此不可救药。”爱拉终于摆脱了保罗的阴影,觉得那冷冷的气息又弥漫在自己周围,使她顿感冷寂与孤独。她用手翻动着那堆杂志,脑子里一片空白。她的身边坐着一名男子,正在聚精会神地阅读医学杂志。爱拉一看就知道这是位美国人:身材不高但很壮实,气色很好,头发剪得极短,像褐色的皮毛那样闪闪发光。他一杯又一杯地喝着果汁,似乎并不在乎时间被耽误。外面,一大班机械师仍聚集在飞机周围;他和爱拉一道看向窗外,目光偶尔碰在一起。他哈哈大笑着说:“我们整个晚上都得待在这里了。”他又回头看他的医学杂志了。时间已过了十一点,等待在大楼里的人都走开了,只剩下他们这班人。突然,下面爆发出一阵可怕的吵闹声,人们用法语又喊又叫。原来,那班机械师意见不统一,正吵得不可开交。其中一位显然是个负责人,正在劝说或埋怨其他人,一边还不断地挥舞手臂,耸起肩膀。其他的人一开始都大声反驳,然后则一个个阴沉着脸。那一班人不久便散开,进入了大楼,丢下那个负责人独自站在飞机底下。那人先是起劲地赌咒发誓,然后便高耸起肩膀,也跟其他人一道回到大楼里去了。美国人和爱拉又交换了一下眼色。他显得很开心,说:“我可顾不了那么多。”这时,扩音器里传来声音,要他们登机。爱拉和他走在一起。她说:“我们也许有必要拒绝登机吧?”他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孩子般的蓝眼睛里漾溢着热情的光辉,说:“我明天上午还有个约会。”显然,这约会很重要,使得他甘愿一冒飞机失事的风险。大多数乘客肯定从楼上看见了机械师修理飞机的那一幕,他们顺从地回到自己的坐位上,竭力装出十分镇静的样子。故作镇静的空中小姐也流露出某种不安。在亮堂堂的机舱里,四十来个乘客心存恐惧,但又尽量不把它流露出来。爱拉知道,这里面只有那个美国人例外。此时他正坐在她身边,已开始继续阅读他的医学杂志。对于爱拉来说,当她登上这架飞机时,就觉得自己好像钻进了死牢。但她一直在想那个耸了耸肩膀、显得满不在乎的机械师,她也是那样一种态度。当飞机开始晃动时,她想:我这回很可能活不成了,但我感到高兴。